离开“源初之心”空腔后的航行,与其说是赶路,不如说是一场在身心俱疲状态下的漫长漂泊。
没有“易拉罐方舟”那虽然破旧却好歹能遮风挡雨(挡水?)的容身之所,三人只能依靠凌霜和沈清澜随身携带的、能量所剩无几的简易单人推进器,像三条狼狈的深海小鱼,在永恒的幽暗中缓缓前进。晚星被两人护在中间,一只手紧紧握着那颗温暖的翠绿种子,另一只手则被小喇叭用触须牢牢缠着,仿佛生怕她也像老周和林叔叔一样突然消失。
沉默笼罩着他们,只有推进器微弱的嗡鸣和呼吸器规律的气流声。悲伤像海水一样无孔不入,但生存的本能和父亲最后托付的责任,让他们不得不将这份沉重暂时压下,专注于寻找下一个落脚点。
根据凌霜记忆中从陈锋数据芯片里获取的、关于这片海域的零星信息,以及“源初之心”空腔外相对稳定的能量流向,他们判断距离这里大约两三天路程(以目前的速度)的地方,应该存在一个被称为“废铁镇”的深海聚居点。那是一个比之前遇到过的“海螺沟”规模更大、也更鱼龙混杂的“三不管”地带,由各种沉船残骸、废弃钻井平台和自行搭建的违章建筑拼凑而成,是深海流浪者、前科犯、走私商人和躲避各大势力追捕之人的聚集地。
风险极高,但也是目前唯一可能找到补给、信息,以及……暂时藏身的地方。
“还有多远啊?我这推进器的电量条已经红得跟沈清澜熬夜打游戏时的眼睛一样了。”王博士(他居然顽强地挺过了之前的爆炸和能量冲击,只是有些脑震荡和擦伤)有气无力的声音从通讯器里传来,他正被沈清澜用一根安全绳拖着前进。
“闭嘴,博士!再废话我就把你拴在推进器后面当诱饵,看能不能引来一条善良点的鮟鱇鱼给我们指路!”沈清澜没好气地回怼,但声音里的疲惫同样明显。她左臂的骨折虽然被紧急处理过,但每一次动作都带来钻心的疼痛。
凌霜没有参与斗嘴,她全神贯注地操控着推进器,同时警惕地观察着周围。她的伤势相对最轻,但作为目前实质上的领队和主要战斗力,压力巨大。晚星的状态让她担忧,女孩自从离开空腔后几乎没说过话,只是紧紧握着那颗种子,眼神有些空洞,只有在种子偶尔微微发热时,才会闪过一丝微弱的光彩。
“前方有大型障碍物,绕行。”凌霜简短地指示,带着队伍避开一片如同鬼魅般矗立的、锈蚀的远洋货轮残骸。残骸的阴影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快速游过,带起一串细密的气泡。
“这地方阴森得能拍十部深海恐怖片……”沈清澜小声嘟囔,下意识地靠近了凌霜一些。
就在他们绕过货轮残骸,准备继续前进时,小喇叭突然从晚星口袋里探出头,触须指向左前方一片堆积如山的金属垃圾场方向,意念传来:
【亮闪闪!那边!有‘好吃’的味道!不对,是有很多‘活人’的味道!还有……铁锈、油污、臭鱼烂虾……还有……呃,好像有人在吵架?】
有人?废铁镇到了?
众人精神一振,调整方向朝着那片“垃圾山”靠近。随着距离拉近,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
那确实是一个“镇子”,如果一堆用各种匪夷所思的方式焊接、拼凑、堆积起来的金属结构也能被称为镇子的话。巨大的沉船船体被凿开当作房屋,生锈的集装箱层层叠叠垒成“高楼”,扭曲的管道和电缆如同藤蔓般缠绕其间。一些区域闪烁着昏暗的、各色各样的灯光(主要是生物发光体和改造过的旧时代灯具),照亮了在狭窄“街道”和悬浮平台上活动的一些身影——穿着改装潜水服或适应深海变异的居民,驾驶着五花八门、看起来随时会散架的小型潜水器或水下摩托。
空气中(水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金属锈蚀、机油泄漏、未处理的污水、各种古怪烹饪的气味,以及一种深海底泥特有的腥味。声音也很嘈杂,不同语言的叫骂声、讨价还价声、焊接和打磨的噪音、还有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失真的老歌旋律。
“欢迎来到‘废铁镇’,”沈清澜干巴巴地说,“海底版的贫民窟兼黑市,看起来……挺‘热情好客’。”
他们选择了一个相对偏僻、靠近镇子边缘的、半埋在淤泥里的旧勘探舱作为临时落脚点。舱体破损严重,但结构还算完整,能提供一个简单的遮蔽和歇脚处。
“我和清澜出去探探情况,看看能不能弄到点能源、食物和药品,顺便打听消息。”凌霜检查了一下所剩无几的装备,“晚星,你和博士、小喇叭留在这里,锁好舱门,除非我们回来,否则不要给任何人开门。这个镇子……不安全。”
晚星默默点了点头,将种子小心地贴身放好。
凌霜和沈清澜离开后,狭小的旧勘探舱内陷入了沉寂。王博士靠着舱壁,摆弄着他那台屏幕碎裂但核心似乎还能运行的数据板,试图从里面挖出点关于“废铁镇”的更多信息。小喇叭则好奇地在舱内有限的空间里游荡,用触须碰碰这里,戳戳那里。
晚星坐在角落,背靠着冰冷的金属壁,目光没有焦点。父亲的音容笑貌、老周憨厚的笑容、母亲温柔的声音、“易拉罐方舟”里的点滴时光……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翻腾。手中种子的温热,是唯一的慰藉,也是沉甸甸的责任。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沉重而蹒跚的脚步声(或者说,推进器搅动水流的声音),还有凌霜刻意压低的嗓音:“是我们,开门。”
晚星立刻打开简易的磁性门栓。
凌霜和沈清澜闪身进来,迅速关好门。两人手里拎着几个用防水布包裹的、看起来沉甸甸的包裹,脸色都不太好看,尤其是沈清澜,苍白中带着怒意。
“怎么样?”王博士关切地问。
“搞到了一些高能营养膏、基础的医疗包、还有几块通用规格的能源电池,够我们撑几天了。”凌霜将包裹放下,语气凝重,“但情况比想象的更糟。”
“何止是糟!”沈清澜一屁股坐在地上,牵动了伤臂,疼得龇牙咧嘴,“‘观星者’的触角伸到这里来了!不是明面上的,是暗地里的悬赏和眼线!镇上的几个主要‘信息贩子’和‘物资商人’,都在偷偷打听有没有‘受伤的年轻女性团队’、‘携带特殊发光物体’或者‘与深海异常现象有关’的人!开价高得吓人!”
晚星心头一紧:“是司徒的残党?还是……”
“不好说。”凌霜摇头,“‘观星者’内部现在肯定乱成一锅粥,司徒死了,但‘净化派’未必彻底垮台,可能有余孽在活动。也有可能是其他派系,甚至……是那个‘清算派’或者别的势力在找我们。总之,我们被盯上了,而且在这里不能久留。”
“那怎么办?我们总不能一直漂在海上……呃,海里吧?”王博士苦着脸。
“我们需要一个能带我们离开这片海域、并且相对可靠的交通工具,还有更明确的目的地。”凌霜看向晚星,“晚星,那颗种子……有什么特别的感应或指引吗?”
晚星取出种子,将它托在掌心。翠绿的光芒在昏暗的舱内显得格外温润。她闭上眼睛,仔细感受。除了那持续不断的温暖和生命气息,似乎……当她的思绪飘向某个特定的、关于“生命网络”、“平衡节点”的模糊概念时,种子会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指南针般的牵引感,指向遥远的、更深邃的南方海域。
“它好像……在指向南方,更深的地方。”晚星不确定地说,“但感觉非常模糊,不像是具体的坐标。”
“南方……更深……”凌霜沉吟,“可能是其他潜在的‘源初’节点,或者与生命网络相关的特殊区域。这至少是个方向。”
“当务之急是搞到船。”沈清澜揉着胳膊,“我刚才在‘市场’(如果那一堆破铜烂铁挤在一起的地方能叫市场的话)瞟了几眼,能用的潜航器都贵得离谱,而且看起来比咱们的‘易拉罐’还不可靠。稍微靠谱点的,都被几个地头蛇控制着。”
“也许……我们可以试试‘以物易物’?”王博士弱弱地提议,指了指晚星手里的种子,“这东西的能量读数……呃,我是说,它看起来就不凡,或许……”
“不行!”晚星和凌霜同时开口。这颗种子是父亲用生命换来的,是希望,也是与“源初之心”联系的纽带,绝不能用它来交易。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小喇叭突然用它那粘稠的触须,指向舱外某个方向,意念带着一丝兴奋:
【亮闪闪!外面!有个‘味道’很特别的老家伙过来了!他身上的‘铁锈味’里,混着一股……一股很‘正’的机油味,还有……海盐和……陈年烟草?呃,反正不像坏人!他好像……在找我们?】
找我们?众人立刻警惕起来。凌霜示意大家安静,自己悄无声息地挪到破损的观察孔旁,向外窥视。
只见一个穿着打满补丁、却浆洗得颇为整洁的旧式深海作业服、头发花白、脸上带着风霜痕迹和一道旧伤疤的老者,正驾驶着一艘老旧但保养得相当不错的、仿佛由某种深海鱼类骨骼和金属拼接成的微型潜水器,缓缓停在了他们的旧勘探舱外。老者没有携带明显武器,手里拿着一根似乎是旧船桨改成的拐杖,他跳下潜水器,打量着勘探舱,然后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带着浓重口音、却意外清晰的通用语说道:
“里面的朋友,不用躲了。这破镇子没什么能瞒过‘老杰克’的眼睛。你们不是镇子上的人,身上带着伤,还有……一股子刚从那‘发光海’方向过来的‘新鲜’深海气息和……嗯,一点特别的味道。”
他顿了顿,布满老茧的手指敲了敲自己的潜水器外壳:“我这儿有艘还能跑的‘老骨头号’,虽然年纪大了点,但跑得稳,能装货,也认得几条避开麻烦的‘老路’。我对你们的来历和麻烦没兴趣,只对一笔公平的交易感兴趣。”
凌霜没有立刻开门,而是隔着舱壁冷静地问:“什么交易?”
老杰克咧嘴一笑,露出几颗结实的、有些发黄的牙齿:
“听说你们在找去南边的船?巧了,我正打算去‘珊瑚林海’那边进点‘土特产’。路上可以捎你们一程。”
“条件呢?”沈清澜忍不住插嘴。
“条件嘛……”老杰克摸了摸下巴,“第一,路上的能源消耗,你们得负责一部分。第二,如果遇到一些小麻烦,你们得出力解决。我这把老骨头,打架可不灵光了。”
听起来似乎合理得过分。
“第三,”老杰克的目光似乎透过舱壁,落在了晚星(或者说她手中的种子)的方向,声音压低了一些,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慨,“如果你们信得过我这个老头子……到了‘珊瑚林海’,帮我找一样东西。一样……我很多年前,留在那里的‘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