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灯的白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林峰躺在“深渊”号医疗中心的无菌手术台上,意识在麻醉的深潭边缘浮沉。耳边是器械碰撞的清脆声响,还有军医冷静到近乎冷酷的指令:
“左臂尺桡骨二次断裂,碎片移位,需要重新切开复位。后背烧伤创面严重感染,清创范围扩大。静脉通道再加一路,血氧掉到88%了。”
冰凉的消毒液浇在皮肤上,接着是手术刀划开的细微触感——但感觉不到疼,只有一种遥远的、被隔着一层厚玻璃观看的怪异感。麻醉剂像温柔的潮水,包裹着他残破的身体,也包裹着脑海里那些破碎的画面:冰原的风雪,崩塌的建筑,“隼”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还有沈皓苍白安静的脸。
他努力想保持清醒,想听到关于那个黑色存储设备的任何消息,但眼皮沉重如铁,意识最终还是滑入了黑暗。
再次醒来时,首先感受到的是无处不在的、沉闷的疼痛。像有无数根细针扎在骨头缝里,又像整个身体被重型卡车碾过一遍后勉强拼凑起来。他睁开眼,视线模糊了好一会儿才聚焦。
还是那个医疗舱,但换到了更大的术后监护室。身上连接的管线比昏迷前多了一倍,左臂重新打上了更厚重的石膏,后背裹着严实的绷带,连翻身都做不到。喉咙里插着呼吸管,无法说话。
电子钟显示:术后第七小时。
距离沈皓窗口期结束,还有不到二十小时。
监护室的门滑开,秦锋走了进来。他换了身干净的作战服,但脸上胡茬没刮,眼里的血丝更重了,像是从回来就没合过眼。他走到床边,看了一眼监护仪上密密麻麻的数据,然后目光落在林峰脸上。
“醒了?”秦锋的声音沙哑,“手术还算成功。左臂骨折重新固定了,但伤到了神经,以后能恢复多少看你自己造化。后背感染控制住了,但会留很深的疤。”
林峰眨了眨眼,用眼神询问。
秦锋知道他想问什么,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黑色存储设备,在林峰眼前晃了晃:“数据,苏晴和技术团队正在解析。但情况……不太乐观。”
林峰的眼神一紧。
“设备里确实有大量关于神经接驳和意识抑制的技术资料,”“秦锋把设备放回口袋,语气沉重,“但都是碎片化的,像是被人为删除或损坏过。更重要的是,关于‘神经重构协议’的核心算法和激活密钥部分,完全是空白。苏晴说,现有的数据只能勉强维持沈皓目前的状态,但想彻底唤醒他……远远不够。”
林峰感觉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呼吸管让他只能发出含糊的“嗬嗬”声。
“我知道你想问‘隼’。”秦锋拉了把椅子坐下,声音压得更低,“他失联了。从楼顶撤离后,他发来一条加密短讯,说追踪到了敌人撤离车队的信号,正在跟进。然后就没消息了。已经过去十个小时。”
十小时。在格陵兰冰原那种地方,失联十小时意味着什么,每个人都清楚。
秦锋沉默了几秒,继续说:“上面已经知道情况了。军法处的人明天一早会上舰,对你的违规行为进行正式审讯。这次事情闹得太大,北极圈内爆发武装冲突,北约那边已经向联合国提交了抗议文件。总部压力很大。”
他看着林峰:“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擅自离舱、使用不明设备、参与未经批准的境外行动……这些罪名加起来,够你上军事法庭的。就算有任务成果和救战友的理由,最轻也是开除军籍。”
林峰闭上眼睛。开除军籍?他不在乎。从决定爬出医疗舱那一刻起,他就没想过回头。他在乎的是沈皓,在乎的是那个不完整的协议数据。
“还有一件事。”秦锋的声音更沉了,“苏晴在解析数据时,发现了一些……异常。”
林峰重新睁开眼。
“那些碎片数据里,隐藏着几段加密的子程序,经过破解,发现是定位信标。”秦锋盯着林峰,“信标的激活时间,是在你们拿到设备后三小时。也就是说,有人在这个设备里埋了后门。只要设备被激活读取,就会自动发送定位信号。”
林峰瞳孔骤缩。
“信号接收方……目前无法追踪,但加密方式很特殊,和‘守护者’之前使用的技术有相似之处,但又不太一样。”秦锋站起身,在狭小的监护室里踱了两步,“苏晴怀疑,这个设备本身可能是个诱饵。敌人故意留下它,让我们拿到,然后通过里面的后门追踪我们,或者……有别的目的。”
林峰脑子里飞快运转。诱饵?那真正的核心数据在哪里?“隼”追踪的车队?还是说,从一开始,这就是个陷阱?
“现在情况很复杂。”秦锋停下脚步,“沈皓需要完整协议,但数据不全。‘隼’失联,可能陷入危险。设备有后门,我们的位置可能已经暴露。而军法处明天就到。”
他走到床边,俯视着林峰:“林峰,我现在需要你告诉我实话。那个黑色设备,到底是谁给你的?在‘方舟’里,除了‘隼’,你还接触过哪些不明势力的人?”
林峰看着秦锋的眼睛。那里面有担忧,有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沉重的、指挥官必须做出的抉择压力。他知道秦锋在担心什么——担心“猎刃”被卷入更深的阴谋,担心整个队伍的安全,也担心沈皓真的救不回来。
但他不能说。不是不相信秦锋,是不能说。“隼”警告过,一旦泄露“守护者”的信息,合作可能终止。而沈皓现在唯一的希望,或许就在“守护者”手里。
他缓缓地、艰难地摇了摇头。
秦锋盯着他看了很久,最终重重吐出一口气,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失望和理解的复杂表情:“我就知道……你他妈还是这副德行。”
他转身朝门口走去,在门边停下:“好好养伤。军法处那边,我会尽力周旋。沈皓那边,苏晴他们会继续想办法。至于你……”
他没说完,拉开门走了出去。
监护室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林峰躺在那里,望着天花板,脑子里一片混乱。疼痛、疲惫、焦虑、还有深深的无力和挫败感,像无数只手撕扯着他的神经。
数据不全。“隼”失联。设备有后门。军法处要来。
每一条都是绝路。
他转动眼珠,看向窗外。透过舷窗,能看到深蓝色的海水和偶尔掠过的冰山。“深渊”号正在全速返航,但距离母港还有至少两天的航程。沈皓等不了两天。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大约一小时后,门又开了。这次进来的是苏晴。她穿着白大褂,脸色苍白,眼睛红肿,显然也熬了很久。她手里拿着一个电子病历板,走到床边,开始例行检查林峰的生命体征。
动作专业,但很沉默。记录完数据后,她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床边,低头看着林峰。
“沈皓的情况……恶化了。”她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带着压抑的颤抖,“你那个设备提供的稳定场,衰减速度比预期快。现在他的脑电活动开始出现紊乱峰值,像是……像是在做噩梦,但醒不过来。”
林峰的手指猛地蜷缩了一下,呼吸机发出急促的警报声——他的呼吸频率瞬间加快。
苏晴连忙调整呼吸机参数,等警报解除后,她才继续说:“技术团队尝试用我们现有的数据模拟那个稳定场的频率,但效果很差。就像……就像你试图用一把生锈的钥匙去开一把精密的锁,不仅打不开,还可能把锁芯弄坏。”
她抬起头,眼眶里浮起一层水雾:“林峰,我需要知道更多。关于那个设备,关于‘方舟’,关于沈皓被抑制时可能接触到的任何信息。任何细节都可能有用。否则……他撑不过二十四小时了。”
林峰喉咙里发出嘶哑的气声,他想说话,想告诉她一切,但呼吸管堵着,只能发出无意义的音节。他急得额头青筋暴起,右手猛地抬起,想去抓苏晴的手腕,但被身上的束缚带固定住了。
苏晴看着他挣扎的样子,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但她很快抹掉,深吸一口气,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便携显示器,放在林峰眼前。
屏幕上是沈皓的实时脑部成像图。大部分区域是代表抑制状态的深蓝色,但有几条细小的通路亮着不稳定的红光,像短路时的电流火花。而在图像边缘,一小片区域开始变成危险的灰白色——那是脑细胞开始坏死的征兆。
“看这里。”苏晴指着那片灰白色区域,“海马体边缘,短期记忆存储区。如果这里完全坏死,就算他将来能醒,也会失去最近几年的记忆。包括……包括在‘猎刃’的所有经历,包括你们所有人。”
林峰死死盯着那片灰白色,感觉自己的心脏也在跟着坏死。
“还有这里。”苏晴滑动图像,指向另一片区域,“前额叶皮层,逻辑思维和人格核心区。这里的活动已经降到临界值以下。继续下降的话,就算醒来,他也可能……不再是原来那个沈皓了。”
不再是原来那个沈皓。那个会在训练时偷偷给他留半个馒头、会在战场上毫不犹豫替他挡子弹、会咧着嘴说“我们是兄弟”的沈皓。
林峰闭上眼睛,两行眼泪从眼角滑落,混入鬓角的绷带里。
苏晴默默看着,过了一会儿,她收起显示器,低声说:“我会继续想办法。设备里的数据虽然残缺,但还有一些线索。里面提到了几个坐标和代号,技术团队正在分析。也许……也许还有希望。”
她说完,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她停顿了一下,背对着林峰说:“秦队让我告诉你,军法处的审讯,你可以保持沉默,但不要说谎。说谎的后果更严重。还有……”
她转过头,看着林峰:“无论结果如何,沈皓不会怪你。我们都知道你尽力了。”
门轻轻关上。
监护室里只剩下仪器声,还有林峰压抑的、破碎的呼吸。
他躺在那里,泪水无声流淌。脑子里反复播放着沈皓脑部成像图上那片刺眼的灰白色。海马体坏死,失去记忆。前额叶皮层衰竭,人格改变。
这不等于杀了沈皓两次吗?
不。
这个字从灵魂深处迸发出来,带着滚烫的血和狠劲。他猛地睁开眼,眼神里重新燃起那种近乎疯狂的执拗。
不能放弃。数据不全,就去找完整的数据。“隼”失联,就假设他还活着。设备有后门,就将计就计。军法处要来,那就来。
但沈皓必须救。
他艰难地转动脖子,看向自己被固定在床栏上的右手。手指还能动。他回忆着“隼”教他的那种最简单的点码敲击法,用食指的指甲,极其缓慢地、一下一下地,敲击着金属床栏。
很轻,轻到几乎听不见。但他相信,如果“隼”还活着,如果“隼”还在附近,如果“守护者”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无处不在……他们应该能接收到。
敲击的内容很简单:【需要完整协议。任何条件。速。】
他不知道这有没有用,不知道“隼”是否还能回应,不知道“守护者”是否会再次出现。
但他必须试。
为了兄弟,他愿意押上一切,包括这条已经千疮百孔的命。
敲击持续了五分钟,直到手指发麻。然后他停下来,积蓄力气。等体力恢复一点,他继续敲,这次是另一段信息:【设备有后门,小心。】
做完这些,他已经精疲力尽,眼前阵阵发黑。但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盯着天花板,在脑海里一遍遍推演所有可能性。
时间又过去两个小时。凌晨三点,医疗舱里最安静的时刻。门再次滑开。
这次进来的不是医生,也不是秦锋或苏晴。
是一个穿着普通舰员工作服、戴着口罩和帽子的男人。他推着一辆清洁车,动作自然地开始打扫监护室角落。但林峰注意到,那人的脚步很轻,动作精准,眼神在扫过监护仪时停顿了半秒。
清洁工慢慢打扫到床边,背对着摄像头,俯身似乎要清理床下的医疗垃圾箱。就在他弯腰的瞬间,一个极轻的声音传入林峰耳朵:
“信号收到。‘隼’还活着,被困。完整协议在‘工程师’手里,他们正在转移。新坐标已发到秦锋加密频道。条件:二十四小时内,拦截‘工程师’,夺取协议。我们会提供支援。这是最后的机会。”
说完,清洁工直起身,推着车,若无其事地离开了。
门关上。
林峰躺在那里,心脏狂跳。
“隼”还活着。完整协议有下落。二十四小时拦截任务。
条件苛刻,时间紧迫,风险极高。
但这是最后的机会。
他闭上眼睛,开始用尽全身意志力,对抗疼痛和虚弱,加速身体的恢复。每一分每一秒,都要用在刀刃上。
窗外的海水依旧漆黑。
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已经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