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之后,贝子庙。
经堂里举行了盛大的法会。
不是超度,是祈福,为草原的新生祈福。
桑吉嘉措活佛亲自带领全庙喇嘛,诵念《吉祥经》。
经声悠扬,法号低沉,穿过经堂,飘向草原,飘向蓝天白云。
庙外的草滩上,召开了那达慕大会。
不是传统的摔跤、赛马、射箭,而是解放军的阅兵式,更是牧民的欢庆会。
程云峰和乌兰夫站在临时搭起的主席台上,看着台下的队伍。
有穿军装的解放军步兵、炮兵、骑兵,有穿皮袍的蒙古骑兵,有从各旗赶来的王公贵族(现在应该叫“民主人士”了)。
也有普通的牧民,有喇嘛,有孩子。
他们挤在一起,黑压压的一片,望不到头。
乌兰夫用蒙语讲话,程云峰用汉语讲话。
话不一样,但意思一样:
从今天起,草原是草原人的草原。
日本人被赶走了,王爷制度废除了,牧场要重新分配,孩子要上学,老人要养老,所有蒙古人,都是这片土地的主人。
讲话完,是授旗仪式。
程云峰把一面红旗授给新成立的“内蒙古自治运动联合会”,乌兰夫接过,用力挥舞。
红旗在草原的风中猎猎作响,红得像火,像血,像初升的太阳。
牧民们唱起了歌。
先是几个老人起头,唱的是古老的《牧歌》,悠长,苍凉。
然后年轻人加入,唱的是新学的《解放军进行曲》,激昂,嘹亮。
最后,所有人都唱起来,蒙语汉语混在一起,古老和现代混在一起,悲伤和欢乐混在一起,在草原上空回荡,久久不散。
程云峰站在台上,看着这片沸腾的草原,忽然想起临行前李永胜对他说的话:
“云峰,内蒙古不是打下来的,是人心换来的。
你要记住,咱们去,不是征服,是解放。
解放那里的土地,更解放那里的人心。”
现在,他好像明白了。
人心是什么?
是巴图放下屠刀的那一瞬,是桑吉嘉措活佛的那句“回头是岸”,是吉田正一跪地痛哭的忏悔,是此刻草原上这万人大合唱。
是宽恕,是慈悲,是哪怕历经深仇大恨,依然不失去的人性的光。
“司令员,”警卫员骑着马跑过来,递上一封电报,“延安急电。”
程云峰接过。电报很简短:
“欣闻收复察哈尔。
你部即日东进,与李震部会师热河,完成对东北的最后合围。
全国胜利在望。
李 即日”
他把电报递给乌兰夫。
乌兰夫看完,笑了:“看来,我也得动身了。
热河还有我的不少老朋友,得去打个招呼。”
“那就一起走。”
程云峰说,“草原的马,也该去关内,看看长城了。”
两人握手,用力地摇了摇。
台下,歌声还在继续。
一个年轻喇嘛带着一群孩子,在学唱新歌。
歌词是乌兰夫新编的,用蒙语唱出来,别有一种韵味:
“金色的阳光照耀草原,
解放的号角已经吹响。
告别苦难的昨天,
迎来自由的新生。
草原啊草原,我们的家园,
永远飘扬着红旗……”
孩子们唱得很认真,虽然调子不准,但声音清脆,像草原上的百灵鸟。
桑吉嘉措活佛站在经堂门口,听着歌声,转着经筒,脸上是满是平静的微笑。
经筒吱呀呀地转,一圈,又一圈。
像时间的轮,像历史的轴,转过了苦难,转过了黑暗,终于,转到了光明的这一面。
草原的风吹过来,带着青草的味道,带着奶茶的香味,带着歌声,带着希望,吹向南方,吹向长城,吹向更远的、等待解放的土地。
而在风中,一面崭新的红旗,在贝子庙最高的经幡杆上高高飘扬。
太平洋彼岸的加州,华云国际大厦的顶层办公室内,秦云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
1943年8月10日的黄昏将洛杉矶染成一片暖金,棕榈树的宽大叶子在最后一抹斜阳里摇曳,远方太平洋低沉而持续的潮声,像某种来自记忆深处的呼唤,固执地搅扰着他的心绪。
这涛声,与他灵魂深处北盘江激流的轰鸣奇异交织,撕扯着时空的经纬。
他手中那份薄薄的电报,来自故国,几经战火辗转,此刻几乎被他的体温熨烫。
电报上的字迹带着故人的气息,是顾长松的手笔:
秦会长钧鉴:
我与金总工定于明日启程赴水城视察,预计廿六日抵埠。
再:纪儒林同志已奉调任太原兵工厂党代表,行前特嘱我代为致意并汇报近况。
水城建设,如火如荼,望您远隔重洋,亦能安心。
顾长松
指尖松开了那张承载着重量的纸片。
秦云的目光落在宽大办公桌的一角。
那里,一张微微泛黄的旧照片被仔细安放着。
照片摄于1941年深秋的水城,尚未合龙的巨大坝体在背景中沉默矗立,宛如一道凝固的悬河。
他站在中央,身旁是纪儒林、陈昌明、姜辰祥、杨新彪……
每一张脸庞都清晰地印刻着那个时刻。
那是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与宏大工程本身所带来的、难以掩饰的凝重忐忑。
照片里的热气呼之欲出,如今只有冰凉地贴在指尖。
两年了。
秦云的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上那些熟悉的面容轮廓,目光却穿透了眼前的落地窗,投向大洋彼岸那片再也望不见的土地。
两年光阴,太平洋的炮火已将归途烧成焦土。
那些曾并肩立于未竟大坝之下的伙伴,有人如杨新彪、姜辰祥,依旧在水城的烟尘与轰鸣中挥汗坚守;
有人如纪儒林,已肩负新的使命北上太原;
而他这个最初的擘画者,却成了遥远东方的旁观者,只能透过纸片上的寥寥数语,去触摸那宏大工程的微弱搏动。
“纪儒林持重可靠,新彪哥、姜辰祥、魏明哲、林宁宝他们年富力强……”
他低语着,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虚无。
“我那纸上的宏图……如今在他们手中,究竟已巍然矗立,还是……”
1943年8月的秦岭
清晨的山谷还带着一丝凉意,但秦岭集团总部所在的温泉度假村一带,早已被机器的轰鸣声填满,把往日的宁静彻底赶跑了。
顾长松穿着一身笔挺的深灰色中山装,胸前那枚“秦岭集团”的铜徽章擦得锃亮,在蒙蒙亮的晨光里闪着点冷光。
他背着手,绕着空地上一个钢铁大家伙慢慢踱步,仔细打量。
这玩意儿可真够大的,看着就结实粗犷,浑身裹着一层新机器特有的防锈油,清冷的空气里混着机油和铁锈的味道。
这是秦岭汽车研究所刚下线的宝贝——第三代“秦岭牌”六轮重型卡车,活脱脱一头刚出笼的钢铁猛兽。
这一代的“秦岭”卡车,样子还是跟第一代一样高大威猛。
可惜啊,汽车的心脏发动机还得靠进口。
早先用的美国通用的大六缸、八缸机子,现在日本鬼子把海路卡得死死的,西北这边卡车又损耗得厉害,只能想办法弄苏联仿造的福特四缸机,还有秦云费老大劲从欧洲搞来的福特发动机。
就这,厂里刚造出来的五百辆卡车,还没捂热乎就被抢订一空了。
眼下的秦岭集团,里里外外都变了个样。
贾峪、莲花镇那些做衣服、纺棉花的车间,动静越来越小,好多机器都停了。
以前红红火火造枪造炮的军械车间,现在也彻底改头换面,成了汽车组装线。
巨大的厂房里,车架子排得整整齐齐,流水线轰隆作响,齿轮咬合发出尖细的摩擦声,拼凑出一幅全新的工业图景。
秦岭汽车制造厂,加上根基深厚的运输公司,成了集团真正的顶梁柱。
集团的研究院,现在主要剩三块:
琢磨汽车的,搞民用技术的,还有个占地最大的考古与建筑研究所,像个露天大工棚似的,杵在秦家庄东边。
一百多号研究员挤在那里,绘图板、测量仪和刚挖出来的碎陶片一起“呼吸”着热烘烘的空气,给这片古老土地添了点现代的心跳声。
可要是越过这些搞研究的“方阵”,热浪蒙蒙中看到的景象才真叫人傻眼。
温泉度假村和秦家庄,早就不是原来的模样,膨胀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古建筑大杂烩,像个疯狂的历史时空试验场。
一群着了魔的设计师和老师傅,像导演摆弄道具一样,指挥着砖头瓦块木头石头,在这儿拼命“复活”那些消失的朝代。
秦朝的雄壮、汉代的朴拙、宋朝的雅致、明朝的方正、清朝的繁复……
不同时代的建筑挤在一块儿,顶着八月的毒日头,无声地较着劲。
这些“时空对话”的底气,全来自贾峪镇边上那几口窑炉,炉火一年到头就没熄过。
那里的烧窑师傅,现在的手艺绝对高的离谱,在研究院的指导下,一遍遍调配方,一遍遍试火候,汗水混着数据,不知道失败了多少回。
每次窑门一开,热浪裹着灰就冲出来,送出的不光是一块块滚烫的砖瓦,更像是一页页从故纸堆里活过来的历史:
秦砖汉瓦:棱角分明,硬得像铁疙瘩,透着股开天辟地的莽劲儿。
宋式精魂:马面墙看着就不好惹,排水口(水窦)做得贼精巧,屋脊两头的鸥吻弯出漂亮的弧线,好像把汴梁城当年的风流都冻住了。
明制华章:皇家用的“金砖”,拿最细的澄浆泥,淘洗、捶打、阴干,再进窑烧,敲起来当当响,硬得没缝儿;流光溢彩的琉璃瓦,太阳底下闪着晃眼的孔雀蓝、翡翠绿,一层层叠上去,紫禁城的派头就出来了。
清韵流芳:山西风格的砖雕粗犷大气,安徽的镂空花砖精细得吓人,素白的云砖,轻巧的蝴蝶瓦……书里那些画儿上的老物件,就在老匠人粗糙的手里,沾着泥土味儿,活过来了。
“书上有图的,贾峪就能烧!”
这几乎成了关中人心照不宣的铁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