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山社区的入口不是门,是一个倾斜向下的隧道口,用生锈的铁轨和枕木加固。三缕黑烟从通风井冒出,但在距离地面十米处就消失了——像被什么东西凭空抹去。
“空气成分正常,没有孢子浓度升高。”凯文盯着探测器,眉头紧锁,“但生物信号……混乱。井下有生命反应,但波动模式像在做噩梦。”
韩青已经装备好索降设备:“我带队下去。苏工你在上面保持网络连接——”
“我和你们一起。”苏瑜打断他,她从车上拿下老周借的矿工头盔,扣在头上,“空洞在攻击记忆。井下那些矿工,他们的职业记忆是最强烈的——怎么打支撑、怎么听岩层、怎么在黑暗里认路。如果这些被吃掉……”
她没说完,但所有人都懂了:矿工失去职业记忆,等于在井下自杀。
老赵检查着安全绳,突然说:“我下过矿。二十七年前,在山西。”他看向儿子,“小峰,你留在上面,负责通讯中转。”
李小峰张嘴想争辩,但看到父亲的眼神——那种“这次听我的”的坚定——最终点了头:“每十分钟通话一次。如果超时……”
“你就按b方案。”老赵拍拍儿子肩膀,这次他解释了,“b方案是炸塌入口,不让下面的东西上来。你妈教我的:有些门,关上了就别再开。”
井下比想象的深。
索降五十米后,温度开始上升。岩壁上渗出细密的水珠,在头灯光束下像黑色的眼泪。老赵在最前面,他的呼吸很稳——二十七年前的肌肉记忆苏醒了,脚该踩哪里,手该抓哪里,身体自动找到节奏。
“停。”苏瑜突然说。
她悬在半空,手按在岩壁上。石头的触感传来,但传递过来的不只是触感——是情绪。恐惧、绝望、还有一丝……不甘心。
“他们在下面唱歌。”苏瑜闭着眼,“不是真的唱,是脑子里在重复同一段旋律。”
韩青也把手按上去,他当过兵,学过审讯中的心理抵抗技巧:“是《国际歌》的调子。灾难前矿工培训时教的,井下遇险就反复默唱,保持清醒。”
他们继续下降。
在八十米深度,看到了第一个矿工。
他坐在一堆煤渣上,头低着,双手握着一个破旧的水壶,嘴唇在动,但没有声音。头灯照过去时,他缓缓抬头——眼睛是空的,不是失明那种空,是意识被掏空后的空洞。
“老孙?”韩青认出了他,七年前在矿区防御战中,这个矿工用铁镐砸碎了三只污染体。
老孙没反应。他只是继续做着喝水的动作,但水壶是空的。
“他的短期记忆被吃了。”苏瑜蹲下身,手虚按在老孙额头前。她不敢直接接触——空洞可能还残留在他意识里,会顺着接触反向侵蚀她。
她通过植物网络感知,画面破碎但清晰:井下深处,三十多个矿工围成一圈,他们在用手电筒的光束投射岩壁,像在放电影。投射的内容是他们各自的记忆——孩子出生、妻子做饭、第一次下井、陈默教他们用炸药计算安全爆破……
而记忆的光影每播放一秒,就从边缘开始模糊、消散。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啃食那些光影,吃得很快乐。
“他们在主动献祭记忆。”苏瑜声音发颤,“用记忆当诱饵,拖住空洞,给外面发求救信号的时间。”
韩青一拳砸在岩壁上:“愚蠢!记忆没了人还有什么!”
“有人。”老赵突然说,他指着老孙握着水壶的手——那只手的大拇指,正在水壶表面轻轻敲击。敲击的节奏:三短、三长、三短。
SoS。
“他还有一丝意识在求救。”老赵取下自己的水壶,拧开,递到老孙嘴边。不是真喂,是做给可能还在监视的空洞看:看,这人在补充水分,还有生存价值,先别吃他。
老孙空洞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细微的光。
他们继续向下。
在一百二十米深的作业平台,看到了那个“空洞”。它不是实体,是一团扭曲的光影,像水里的油污,在岩壁和矿工之间流动。每流过一个矿工身边,那个矿工就会忘记一件事——
“我叫……我叫什么来着?”
“我儿子几岁了?”
“支撑柱应该打多深?”
苏瑜站在平台边缘,胸口疤痕开始发烫。但这次烫得不一样——是刺痛,像有什么在从疤痕里往外抽东西。她低头看,疤痕的光正在变淡。
“陈默?”她轻声问。
回答她的不是声音,是感觉:一股温暖的力量从疤痕深处涌出,顺着她的手臂流到指尖。那力量很熟悉,是陈默七年前握住她的手说“别怕”时的温度。
她明白了。
陈默在用自己最后完整的意识碎片,给她“充电”。
苏瑜走向那团扭曲光影。
她没有攻击,而是坐下来,坐在一群记忆正在被啃食的矿工中间。她闭上眼睛,开始“播放”自己的记忆——
不是普通记忆,是和陈默有关的、最珍贵也最疼痛的那些:第一次见面他满手机油的笑;灾难来临他把她推进避难所的瞬间;他说“光不用多”时眼角的细纹;他牺牲前最后回头的口型:“等我。”
每一个记忆片段,她都注入双倍的情感浓度。
空洞被吸引了。
它从矿工们身边流开,涌向苏瑜。像饿狼扑向更新鲜的肉。但苏瑜的记忆有“刺”——每段记忆的核心,都是陈默留下的信念:“人不是记忆的合集,是选择记忆成为什么人的主体。”
空洞啃食得越猛,这个信念就越清晰地反噬它。
一个老矿工突然站起来。
他走向空洞,不是逃跑,是面对面:“我叫王建国!我儿子叫王小川!他今年该上大学了!你想吃就吃!但老子告诉你——你吃得再多,也变不成人!”
第二个矿工站起来。
第三个。
他们开始报名字、报家人、报这辈子最骄傲的事。不是防御,是宣告:我们的记忆不是食物,是墓碑,每块碑上都刻着“我来过,我活过,我被人爱过”。
空洞开始扭曲、收缩、发出无声的尖叫。
救援队带着所有矿工返回地面时,天已经黑了。
李小峰在入口处等着,看到父亲出来时,他冲上去抱住老赵——七年来第一次主动拥抱。老赵愣了愣,然后用力回抱,手在儿子背上拍了两下,像在说“没事了”。
矿山社区的负责人是个独眼女人,她数完人数,走到苏瑜面前,单膝跪地——这是矿工最郑重的礼节。
“矿山社区自愿加入共生联盟。”她的声音沙哑但响亮,“条件只有一个:把那个空洞彻底弄死的方法,教给我们。我们要在每一条矿道里刻上死去的兄弟的名字,让后来人知道——有些东西,饿死也不能让它吃。”
苏瑜点头。她胸口疤痕的光已经暗淡到几乎看不见,但温暖还在。
几何的通讯在这时切进来,声音罕见地急促:“苏瑜,陈默身体的透明度已达颈部。但更严重的是——我追踪到了空洞的源头信号。它确实来自瑟兰母星,但不是官方指令。”
“是某个瑟兰个体的……私人实验。”
“而那个瑟兰,刚刚发来了通讯请求。它说——想和我们谈谈‘记忆的价值’。”
远处,南方废墟的方向,夜空突然亮起一道银白色的光柱,直冲云霄。
那不是陈默的光。
那光冰冷、精确、毫无温度。
像一把手术刀,切开黑夜,准备解剖这个世界残存的所有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