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在矿山社区过夜。老赵父子睡在改装过的矿车车厢里,韩青在门口守夜,艾莉在给受伤矿工换药——一切都像在努力维持“正常”的假象。
直到那个声音直接在所有联网设备里响起。
不是通过扬声器,是直接在大脑里响起的合成音,冰冷、平滑、每个音节都精确到毫秒:“人类苏瑜,及关联生命体。我是瑟兰编号x-7,你们可以称我为‘研究者’。我观察你们的实验已持续427地球日。”
所有人同时僵住。
韩青的手已经按在枪上,但下一秒又松开——他意识到武器对这东西没用。老赵把儿子护在身后,眼神像护崽的狼。苏瑜缓缓站起身,胸口的疤痕在昏暗灯光下几乎看不见光了。
“你在吃我们的记忆。”苏瑜对着空气说,声音很稳。
“不准确。”那个声音纠正,“我在‘采集情感样本’。你们对‘空洞’的命名具有误导性——那是我设计的‘情感萃取场’,用于剥离并量化生命体的非理性认知模块。”
凯文猛地抓起移动终端,屏幕上正自动滚动着无法理解的瑟兰代码。“它在实时监控我们,”他声音发紧,“所有联网设备都是它的眼睛。”
独眼女负责人突然开口:“所以矿井下那些兄弟,是你的‘样本’?”
“是的。”研究者的声音毫无波动,“矿工群体在极端环境下的职业情感联结,数据纯度高达89.6%,高于平均值23.4%。尤其当他们选择牺牲记忆保护同伴时——那种‘非生存优先决策’,正是我最感兴趣的异常数据。”
她抓起手边的铁镐,狠狠砸向一台显示器。
屏幕碎裂,但研究者的声音继续从另一台设备里传出:“暴力宣泄,数据记录。愤怒峰值较七年前下降17.8%,符合‘情感钝化’假说——看来持续生存压力确实会削弱你们的情绪强度。”
苏瑜走到那台还在发声的设备前,蹲下身,用指尖轻轻触碰碎裂的屏幕边缘。她没有愤怒,只是……疲惫。
“你想证明什么?”她问。
长久的沉默。久到所有人都以为通讯断了。
然后研究者说:“证明情感是文明进化中的冗余程序。证明你们珍视的‘记忆’‘信念’‘爱’,不过是阻碍效率优化的错误代码。证明瑟兰母星禁止情感模块是正确的。”
它停顿了一下,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某种类似“兴奋”的波动:
“而陈默,是完美的对照组——他在七年前将意识碎片情感浓度强化到普通人类的312%,并分散到环境中。我的萃取场正在回收这些碎片。当回收完成,我就能对比‘有情感陈默’和‘无情感陈默’的数据差异,完成论文。”
苏瑜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凉了。
“论文?”
“《论情感模块对文明延续的负面影响:基于地球样本的实证研究》。”研究者的声音恢复了冰冷,“如果结论成立,瑟兰母星将启动对地球的‘净化协议’——不是灭绝,是格式化。保留你们的生理结构,删除所有情感基因,把你们改造成……更高效的版本。”
艾莉手里的药瓶掉在地上,碎了。
韩青走到苏瑜身边,压低声音:“它在拖延时间。每多说一句,陈默那边的碎片就被多回收一点。”
苏瑜点头。但她没切断通讯——因为她需要信息。
“你为什么私自实验?”她问,“如果瑟兰母星禁止情感,你的研究本身就是违规。”
又一次沉默。这次更久。
然后研究者说:“因为我不相信。”
这是它第一次用“我”自称。
“瑟兰文明在三千个标准周期前,集体删除了情感模块。官方记载:此举让我们的科技效率提升470%,战争伤亡归零,资源利用率达99.98%。但我们……”它顿了顿,似乎在寻找词汇,“我们停止了‘变化’。三千个周期,我们的艺术、音乐、诗歌记录为零。我们的探索飞船只去‘有用’的星球。我们不再问‘为什么’,只问‘怎么用’。”
凯文推了推眼镜:“所以你怀疑删除情感是个错误。”
“我需要数据证明。”研究者的声音变得急促,“但母星禁止任何相关研究。所以我申请成为地球观察者,私下设置实验场。如果我能证明情感确实无用,我就接受格式化,成为‘正确’的瑟兰。但如果……”
它没说完。
但所有人都听懂了:但如果情感有用,它就要面对成为“异端”的命运。
苏瑜忽然笑了。笑得很轻,但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你刚才说话时,有0.3秒的延迟。”她说,“瑟兰的沟通不是实时同步的吗?为什么会有延迟?”
研究者没有回答。
“因为你在犹豫。”苏瑜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漆黑的矿井口,“你在怀疑自己的怀疑。你在想:‘如果情感真的无用,为什么这些蝼蚁一样的人类,在失去记忆时还会手拉手?为什么那个叫陈默的个体,宁愿分裂自己也要留下光?’”
窗外,远方的夜空,那道银白色光柱突然颤动了一下。
像心跳漏了一拍。
“我可以给你数据。”苏瑜转身,对着虚空说,“不是被你绑架的样本,是我们自愿提供的。铁砧镇的老周,水库的老人,矿井下的这些兄弟——他们每个人都愿意告诉你,情感是什么。”
她顿了顿,补上最关键的一句:
“但条件是,停止回收陈默的碎片。并且,帮我们争取时间——距离瑟兰的最终评估还有多久?”
研究者的声音再次响起时,第一次出现了可以被称之为“情绪”的波动——一种混杂着恐惧和期待的颤音:
“母星评估船已进入太阳系轨道。标准流程下,他们会在72小时后抵达地球,启动文明评级扫描。如果我的论文在那之前完成,且结论是‘情感无用’,他们会直接格式化地球。如果结论是‘情感有用’……”
“他们会格式化你。”韩青接话。
“是的。”研究者说,“以及所有被‘污染’的观察者——包括你们认识的‘几何’。”
就在这时,苏瑜胸口的疤痕突然传来剧烈的刺痛。
不是陈默在传讯。
是陈默在……消散。
她闭上眼睛,通过植物网络感知南方废墟。画面破碎但清晰:陈默坐在培养舱里,他的身体透明度已达下巴,但他微笑着,嘴唇在动——
“别让它拿我当筹码。”
他在主动加速自己的意识消散。为了不让研究者用他完成论文,为了不给瑟兰母星格式化地球的理由。
“停止他!”研究者突然尖叫——如果机械音能尖叫的话,“如果他现在消散,我的对照数据就毁了!我会被判实验失败,母星会——”
通讯戛然而止。
不是中断,是被什么东西强行掐断了。房间里所有设备同时黑屏三秒,然后重新亮起,屏幕上只显示一行字:
“你们有48小时。说服我,或者看着陈默消失,然后看着你们的文明被删除。”
窗外,南方废墟方向的银白光柱突然分裂成数十道,像一张网,罩向大地。
每一道光柱的落点,都是一个人类社区的位置。
包括“净土”。
几何的紧急通讯就在这时切进来,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可以被称之为“恐慌”的情绪:
“苏瑜,‘净土’被标记了。小雨和所有孩子……他们被困在植物温室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教他们‘忘记怎么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