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离开铁砧镇不到半小时,紧急通讯就切了进来。
不是语音,是一串急促的摩斯电码——这是灾难前老派通讯兵才会用的方式。韩青在副驾驶座上猛地坐直,手指在膝盖上快速敲击解码,脸色越来越沉。
“水库避难所。”他转向苏瑜,“堤坝出现不明侵蚀,水位每分钟上涨两厘米,如果坝垮了……下游五个小型聚居点全灭”
“距离?”苏瑜问,眼睛没离开前路。
“二十公里,绕过去会多耗四小时。”老赵从后座探头,手里摊开地图,“但如果走直线穿过旧城区——”
“旧城区是孢子重度污染区。”艾莉插话,她正在检查医疗包里的抗感染药剂存量,“上次侦察队进去六个人,出来三个,疯了两个。”
车里沉默了三秒。
然后苏瑜说:“开过去。”
“苏工——”韩青想说什么。
“陈默说过,路是走出来的,不是算出来的。”苏瑜的声音很平静,但方向盘握得很紧,“而且水库那些人……陈默教过他们修坝。”
韩青愣了一下。七年前的记忆碎片浮现:灾难第二年春天,水库堤坝第一次出现裂缝,是陈默带着三十个志愿者,用废车骨架和速干水泥硬生生补上的。当时陈默在坝上守了三天三夜,下来时脚都肿得穿不进鞋。
“走直线。”韩青按下通讯按钮,“所有人,检查防毒面具,孢子过滤器换新的。老赵,把你的‘情绪稳定仪’调到最大功率——我们要硬闯旧城。”
旧城区像巨人的坟场。
倒塌的高楼相互倚靠,形成诡异的三角形空隙。街道被黏稠的紫色菌毯覆盖,菌毯上有规律地鼓起拳头大的孢囊,随着车队的经过,那些孢囊开始轻微搏动。
李小峰坐在第二辆车里,透过车窗看着外面。他突然说:“爸,这里以前是不是有家电影院?”
老赵握着方向盘的手抖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我好像……记得。”李小峰皱眉,努力抓住脑中闪过的画面,“红色的霓虹灯,门口有爆米花的味道,你带我看过一场动画片……妈妈也在。”
老赵没说话。但他的眼眶红了——儿子记忆恢复的速度时快时慢,每一次碎片浮现都像在心脏上轻轻划一刀,不致命,但疼得真切。
就在这时,苏瑜胸口疤痕突然剧烈发烫。
不是预警,而是某种……共鸣。她猛地踩下刹车,透过挡风玻璃看向右侧一栋半塌的居民楼。三楼某个阳台上,一盆干枯的仙人掌突然开始生长——不是普通生长,是疯长,在五秒内抽出新枝、开花、结果,然后所有果实同时炸开,释放出金色的孢子。
那些孢子在空气中组成一行闪烁的字:
“快一点。”
字迹是陈默的笔迹。
车队冲出旧城区时,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但苏瑜的脸色更凝重了——因为植物网络传来新的感知:刚才那株仙人掌的疯长,不是陈默在催促,而是他的意识碎片正在被强行抽取。那些金色孢子每闪烁一次,南方废墟里陈默身体的透明度就增加一分。
“他在用自己加速崩溃为代价,给我们指路。”苏瑜轻声说,这话只说给韩青听。
韩青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这个硬汉队长最终只是说:“那就更不能辜负。”
水库出现在视野里时,情况比想象的更糟。
堤坝不是物理损坏——没有裂缝,没有渗漏,甚至水泥表面看起来完好无损。但水位确实在上涨,而且上涨的方式诡异:水面像被无形的手从下方托起,形成一个完美的弧形凸起。凸起的最高点离坝顶只剩不到一米。
坝上站着十几个避难所居民,他们正用沙袋加高坝体,但沙袋扔下去就被无形的力量弹开,落回岸边。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迎上来。他穿着沾满泥浆的工装裤,右手少了三根手指——那是七年前抢修水泵时被机器绞断的。
“韩队长。”老人的声音嘶哑,“坝……坝不让我们修。”
苏瑜走到坝边,蹲下身,把手按在水泥面上。触感冰凉,但下一秒,冰凉变成了刺痛——不是物理刺痛,是情感层面的刺痛。她“看到”了:坝体内部,无数细小的“空洞”正在啃食水泥中的情感残留。
这座坝之所以七年不倒,不只是因为材料坚固,更是因为修坝者的信念、守护者的决心、陈默当年那句“坝在人在”的誓言——这些情感能量渗入了水泥,成了坝的“魂”。现在,“空洞”在吃这些魂。
“你们平时会在坝上做什么?”苏瑜转头问老人。
老人愣了一下:“修修补补,巡查裂缝,有时候……晚上会在这儿坐着说说话。”
“说什么?”
“说灾难前的事,说死去的亲人,说等水干净了要养鱼,说……”老人声音低下去,“说陈工当年怎么教我们,一块砖一块砖地垒。”
苏瑜站起身,胸口的疤痕开始发光。她不是要对抗“空洞”,而是要喂它——但不是喂陈默的记忆碎片,而是喂新鲜的、正在生成的情感能量。
她看向坝上那些还在努力扔沙袋的居民:“所有人,现在停下。坐成一圈,手拉手。”
人们困惑,但照做了。
苏瑜坐在圆圈中心,闭上眼睛。她引导植物网络延伸过来——不是实体延伸,是频率延伸。然后她开始说话,声音很轻,但通过网络传递到每个人耳边:
“想想你们第一次来水库是什么时候。”
“想想你们在这里救过谁,或者被谁救过。”
“想想陈默修坝那三天,他说的每一句鼓励的话。”
“想想你们为什么坚持守在这里七年——不是为了活着,是为了活得像个‘人’。”
坝体开始震动。
不是要垮的震动,而是某种……苏醒的震动。水泥表面浮现出淡金色的纹路——那是七年里渗入的情感能量,被苏瑜的共鸣唤醒了。这些纹路像血管一样在坝体内部蔓延,所到之处,“空洞”被逼退、被填满、被转化。
老人突然站起来,他走到坝边,用只剩两根手指的右手,轻轻拍打水泥面:“老伙计,撑住啊。我们说好了要看水库养鱼的。”
水面上的弧形凸起开始下降。
一寸,两寸,半米。
水位恢复正常时,坝上所有人都瘫坐在地上,不是累,是情感宣泄后的虚脱。
老人走到苏瑜面前,没说话,只是深深鞠了一躬。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防水布包裹的小东西——是一只手工做的小木船,巴掌大,船舱里刻着一行字:“给陈默叔叔的船”。
“我孙女做的。”老人说,手在颤抖,“她说等陈叔叔醒了,要带他坐船游水库。但去年冬天……她没熬过去。”
苏瑜接过小木船。船身温热,带着孩子的体温残留——那是老人一直贴身保存的证明。
“水库避难所自愿加入共生联盟。”老人挺直脊背,声音恢复了力量,“但我们有条件:第一,帮我们在水库种净化水质的植物;第二,陈默醒了,带他来看看坝——和这艘船。”
他顿了顿,补了一句:“第三,告诉那些‘空洞’,我们人类的坝……饿死它们也啃不动。”
通讯器里传来几何的声音,这次带着罕见的波动:“水库区植物网络已连接。覆盖率9.1%。同时……陈默身体的透明度已达胸口。距离完全崩溃还剩62小时。”
苏瑜握紧小木船,看向南方。
天空尽头,云层裂开一道缝,夕阳的光像淌血一样泼下来。而在那血色光芒中,她隐约看到第三个社区的方向——矿山社区,升起了求救的烟。
不是一缕,是三缕。
这是他们约定过的最紧急信号:“无形之物已到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