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第三个“空洞”后,地形变了。
废墟让位于大片开垦过的田地,田埂用废弃车辆的钢板围成,上面焊着尖锐的铁刺。远处有烟囱冒着烟——不是火灾那种黑烟,是冶炼金属的灰白色蒸汽。了望塔上,有人用反光镜向他们打信号:三短一长,意思是“报身份,否则射击”。
韩青跳出车,没拿武器,只举着一面旗——用陈默旧工装改的旗子,上面绣着“净土”的植物网络符号。他按照七年前的军事手语比划:双手平举,缓慢交叉胸前,然后指向南方。
了望塔沉默了五秒。
接着,生锈的铁门吱呀呀打开一条缝。一个满头灰发的老人走出来,他左腿是机械义肢,走路时发出规律的液压声,但握猎枪的手稳得像焊在骨头上。
“韩青?”老人眯起眼睛,“你居然还活着。”
“老周。”韩青上前,两个男人没有握手,而是用拳头碰了碰对方肩膀——那是灾难前民兵队的礼节,“我们需要进镇。不是占领,是谈合作。”
老周的目光扫过车队,在苏瑜身上停顿片刻,又看向她胸口的疤痕——衣襟虽然系好了,但疤痕的轮廓在布料下隐约发光。“她是谁?”
“播种者。”苏瑜自己回答,她下车时顺手从路边摘了一朵野花。那花在触碰到她手指的瞬间,花瓣边缘泛起淡淡的金色脉络。
老周的猎枪枪口下垂了三度。不是放松警惕,而是困惑。
铁砧镇和它的名字一样硬朗。
街道是用碎混凝土块铺的,房子是用汽车外壳和集装箱改的,连孩子们玩的秋千都是轮胎和铁链做的。但苏瑜注意到细节:每个窗台上都有罐头盒种的小葱或辣椒,晾衣绳上打补丁的衣服洗得很干净,墙角用彩色粉笔画着歪歪扭扭的太阳。
一群孩子躲在巷口偷看车队。最大的不过十岁,最小的还抱着破布娃娃。他们玩着一种游戏:一个孩子装成“孢子怪物”张牙舞爪,其他孩子手拉手围成圈,喊“团结!团结!怪物进不来!”
苏瑜看着,忽然想起陈默说过的话:“灾难打不垮人,除非人自己先忘了怎么笑。”
她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几颗糖——那是出发前小雨塞给她的,孩子说“陈默叔叔醒了要补充糖分”。苏瑜把糖递给孩子们:“你们玩的是什么?”
“是‘播种者游戏’!”最大的孩子抢答,但没接糖,只是警惕地看着她,“妈妈说不能吃陌生人的东西。”
“那如果我说我是播种者呢?”
孩子们愣住了。然后他们开始交头接耳:“真的吗?”“她有光吗?”“她胸口好像有东西在亮……”
最小的孩子突然跑过来,把破布娃娃塞给苏瑜:“我的‘小花’生病了,你能治吗?”
苏瑜接过那个掉了一只眼睛的娃娃。她用指尖轻轻碰触娃娃胸口,植物网络通过她的意识延伸出一丝极细的根须——不是真根须,是星尘构成的光丝。光丝钻进娃娃的破布里,几秒后,从针脚缝隙里钻出一朵米粒大的白色小花。
孩子们“哇”地围过来。
老周的会客室其实是个旧车库,墙上挂着十几把不同型号的扳手,桌上摊着一张手绘地图——正是从“净土”到南方废墟的路线图,上面用红笔圈出了十七个地点。
“你们说的‘空洞’,我们叫‘失魂区’。”老周倒了三杯浑浊的茶水,“三个月前开始出现。铁砧镇有三个矿工进去了,出来时……忘了自己是谁,连怎么呼吸都忘了,三天后器官衰竭。”
韩青脸色凝重:“为什么不通知其他社区?”
“通知了谁?”老周苦笑,“矿山社区说我们在编故事,水库避难所忙着修堤坝。末世七年了,韩青,每个人都在挣扎着活,没人有余力管别人的异常。”
他看向苏瑜:“你说你是播种者。那你能解释这些‘空洞’是什么吗?”
“有人在偷吃情感记忆。”苏瑜说得很直接,“陈默七年前把部分意识碎片散进了环境,这些碎片承载着情感能量。现在有东西在系统地收割它们——就像收割庄稼。”
老周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机械义肢的液压管发出轻微的嘶声:“所以你们要南下救陈默。因为他完整了,就能阻止这种收割?”
“还能让植物网络覆盖到这里。”苏瑜指向地图上的铁砧镇位置,“你们的土壤被重金属污染,作物产量每年下降5%。植物网络可以净化土壤,还能提供稳定的食物来源。”
门外突然传来吵闹声。
一个中年妇女冲进来,怀里抱着个十几岁的男孩。男孩眼神呆滞,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衣领,嘴里反复念叨:“铁……铁是什么颜色?铁是什么颜色?”
“我儿子下矿回来就这样了!”妇女眼泪往下掉,“老周你说会有办法的!”
苏瑜起身走过去。她没碰男孩,只是蹲下来平视他,然后轻声哼起一首歌——不是真正的歌,是陈默当年修机器时常哼的调子,没有歌词,只是几个简单的旋律重复。
男孩的念叨停了。
他慢慢转头看向苏瑜,眼睛里的呆滞裂开一条缝:“这个调子……我好像听过……”
“因为你爸爸可能也听过。”苏瑜说,她通过植物网络感知到男孩身上有极微弱的情感残留——那是父亲在灾难中死去前,最后哼给儿子听的摇篮曲片段。
她把手放在男孩额头,胸口的疤痕亮起温和的光。这一次不是治愈,是“共鸣”——把她从空洞中收回的那些陈默记忆碎片,分出一缕注入男孩的意识。
男孩的眼睛突然清澈了。
“铁是灰色的。”他轻声说,“但烧红的时候是橘红色的,像……像晚霞。”
妇女抱住儿子嚎啕大哭。
老周看着这一切,很久没说话。他走到墙边,从最不起眼的角落取下一个铁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张合影——年轻的他和妻子、女儿,背景是灾难前的游乐园。照片已经发黄,但三个人笑得很开心。
“我女儿死的时候十六岁。”老周的声音很平静,但握照片的手在抖,“孢子污染初期,医疗队说没救了。她最后问我:‘爸爸,铁砧镇真的能打出新世界吗?’”
他把照片放回盒子,转身看向苏瑜。
“我回答说能。但七年了,我们只是在打补丁,打武器,打更多围栏。”他深吸一口气,“所以告诉我实话:如果铁砧镇加入你们的网络,我女儿问的那个‘新世界’,真的可能来吗?”
苏瑜没有立刻回答。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那些罐头盒里的小葱,看着孩子们围着那个破布娃娃欢呼,看着晾衣绳上在风里摇晃的补丁衣服。
“我不知道新世界会不会来。”她转过身,眼神坦诚得近乎残忍,“但陈默教过我:重要的不是终点,是路上的每一步有没有让今天比昨天好一点。”
她指向窗外:“你们的窗台有绿意,孩子们还在玩游戏,你留着女儿的照片——这些就是‘好一点’。植物网络能让‘好一点’变成‘好很多’。这就是我能承诺的全部。”
长久的沉默。
然后老周走到桌边,在地图上铁砧镇的位置,用力画了一个绿色的圈。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印章——用车床自己车的,刻着铁砧的图案——在圈旁边重重按下。
“铁砧镇自愿加入共生联盟。”他说,“但我们有条件:第一,网络要先净化矿区土壤;第二,帮我们治好所有‘失魂’的人;第三……”
他看向苏瑜胸口的疤痕。
“等你接到陈默,带他来一趟。我想让他看看,我们这七年打的铁,够不够结实。”
韩青伸出手。两个男人的手握在一起,这次握得很紧。
走出车库时,苏瑜感觉胸口疤痕突然一热——不是她自己发热,是远在“净土”的植物网络传来了新数据。她闭眼感知,然后笑了。
“怎么了?”韩青问。
“植物网络刚刚自动扩展了。”苏瑜睁开眼睛,眼神里有光,“铁砧镇同意加入的瞬间,镇子边缘的三棵枯树突然发芽了——它们的根系连上了网络主干。覆盖率从8%跳到了8.7%。”
老赵在旁边吹了声口哨:“这是好兆头!”
“也是个警告。”几何的声音从通讯器传来,平静但严肃,“我监测到铁砧镇东南方向五公里处,出现一个新的空洞信号——而且比之前所有空洞都大。它似乎……在朝镇子移动。”
所有人脸色一变。
苏瑜看向南方,天空更暗了。但她想起陈默纸条上那句话,轻声重复:“倒计时三天……看来那些‘饥饿的东西’,比我们更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