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输队离开“净土”的第三个小时,周围的世界开始变得不对劲。
不是视觉上的异常——天空依旧是末世后常见的灰白色调,废墟还是那些被藤蔓缠绕的水泥骸骨。是声音,或者说,是声音的消失。
“所有虫鸣都停了。”韩青第一个注意到,他抬手示意车队减速,另一只手已经按在腰间武器上,“植物网络的反馈呢?”
苏瑜闭眼感应。通过车辆底盘与地面接触的部分,她的意识沿着植物根系向下延伸——然后猛地睁开眼睛:“前面三公里,有一片‘空洞’。不是物理上的,是……生命信号的真空区。”
凯文的移动终端屏幕上,代表生命信号的绿色波纹突然断了一截,像被橡皮擦抹掉的线条。他推了推眼镜:“直径大约八百米。但不合逻辑,孢子污染区域的生命信号是混乱,不是真空。这更像是……”
“被什么东西吃掉了。”几何的声音从通讯器传来。它留在“净土”维持网络,但意识通过苏瑜胸口的疤痕共鸣连接着车队,“瑟兰数据库里有一种记录:高浓度情感能量被突然抽离后,会留下‘回响空洞’。任何生命体进入,都会感到存在感的稀释。”
车队在距离空洞边缘五百米处停下。
老赵跳下车,从工具包里掏出个巴掌大的金属探测器——不是找金属,是他自己改装的“情绪共振仪”,用七年前儿童玩具的零件和星尘碎片拼的。仪器指针疯狂抖动,指向空洞中心。
“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在‘饿’。”老赵说这话时,李小峰走过来递给他水壶。父子俩对视一眼,年轻人低声说:“爸,我跟你一起去探路。”
“你留下。”老赵拧上水壶盖,动作很慢——这是他在思考时的习惯,“如果我半小时没出来……你就用b方案。”
“什么b方案?”
老赵没回答,只是拍了拍儿子的肩,然后看向苏瑜:“苏工,我当年在化工厂干过十二年。有些气体泄漏是看不见的,但你会‘感觉’到它在吃你。这片空洞给我的感觉……一模一样。”
他转身走向皮卡,从副驾驶座底下翻出个旧相框——妻子和五岁儿子的合影,玻璃已经裂了,但他一直留着。老赵把相框塞进贴身口袋,拍了拍:“走吧。去看看是什么东西在饿。”
他们没走出一百米,异常就出现了。
先是老赵手里的探测器指针突然停住,然后开始反向旋转。接着是李小峰——这个二十八岁的工程师突然停下脚步,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爸……我好像忘了妈长什么样了。”
话音未落,苏瑜胸口疤痕剧烈疼痛。
不是生理上的痛,是某种存在层面的撕扯感——就像有什么东西在试图从她记忆里拽走陈默的脸。她咬牙稳住身形,通过植物网络向车队发送警告:“不要回忆!它在抽取情感记忆!”
但已经晚了。
皮卡那边的艾莉医生突然跪倒在地,医疗包散开,她盯着滚出来的听诊器,喃喃自语:“我为什么……想不起第一个救活的病人是谁了?”
韩青拔枪,但手指在扳机上颤抖——他在想自己为什么要拔枪,想自己是谁,想“队长”这个称呼意味着什么。存在感像沙子一样从指缝流走。
“都退后!”
苏瑜向前踏出一步。这一步她用了全力,脚底踩进泥土的瞬间,植物网络的根须从地面炸裂般生长出来——不是向外延伸,而是向内缠绕她自己。根须刺入她脚踝、手腕、胸口疤痕,用物理上的疼痛锚定正在消散的自我认知。
“陈默。”她闭上眼睛,对着那片空洞低语,“你在听吗?”
她不是在问百里之外废墟里的那个身体。她在问七年来一直留在星尘核心里的那部分意识,问那个已经融入植物网络每一个节点的“幽灵”,问那个在她胸口留下疤痕、教会她“光不用多”的男人。
“如果你真的在看着我——”
她撕开胸前衣襟,让疤痕完全暴露在空气中。那道七年前的伤痕此刻正发出刺眼的金光,像黑暗中突然点燃的火炬。
“——那就借我一点光。不用多,一点点就够了。”
空洞中心,有什么东西回应了。
不是声音,而是一种频率——陈默最喜欢的旧摩托车的引擎声,他修车时哼跑调的歌,他最后说“等我回来”时喉咙里的颤音。这些声音碎片从空洞深处浮上来,像溺水者吐出的气泡。
然后光出现了。
不是从苏瑜身上发出的,而是从空洞本身——那片生命真空区里,突然浮现出无数细小的金色光点。每一个光点都是一段记忆碎片:陈默教老赵用扳手,陈默给韩青做护腰,陈默陪小雨数星星,陈默在灾难前夜对苏瑜说“明天会更好”。
这些碎片涌向车队成员,钻进他们的胸口、额头、掌心。
李小峰猛地吸了口气:“妈……妈笑起来右脸有酒窝!”
艾莉抓住听诊器:“那个病人叫刘建国,他后来成了我们的园丁……”
韩青的手指稳住了,他扣下扳机——不是开枪,而是用枪声震醒所有人:“都清醒!这是记忆反哺!”
空洞开始收缩。
像伤口愈合般,生命信号重新在那片区域浮现。虫鸣回来了,风吹过废墟的呜咽声回来了,植物根系的细微摩擦声回来了。
老赵站在原地,手按着胸口的相框。他低头看着手里探测器——指针恢复正常,指向南方。
“刚才那些光……”李小峰声音发颤,“是陈工?”
“是他留给世界的东西。”苏瑜重新系好衣襟,疤痕的光芒已经暗淡,但温暖还在,“七年前他分裂意识时,把大部分记忆和情感都散进了环境里。这片空洞……是某种东西在偷吃这些散落的记忆碎片。”
几何的声音在通讯器里响起,罕见地带着急促:“苏瑜,我监测到植物网络出现异常波动。空洞不是孤立现象——从‘净土’到南方废墟的路径上,出现了十七个类似的信号真空点。它们像蛀虫,正在啃食网络底层的情感链接。”
韩青脸色变了:“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如果我们不能在三天内完成任务。”苏瑜看向南方,那里的天空似乎更灰暗了一些,“陈默散落在世界里的所有记忆——所有那些‘光’——都会被吃光。到那时……”
她没说下去。
但所有人都明白了:到那时,陈默就真的只剩下废墟里那具正在崩溃的身体。而那个教会他们“光不用多”的男人,将彻底变成没有温度的记忆空壳。
车队重新发动引擎。
这一次,没有人说话。但每个人开车时,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像要把刚才收回的记忆,牢牢焊在骨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