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李进却摇了摇头,双手呈上一封密封的奏疏,低声道:“陛下,非是廷议。
是湖广八百里加急,佥都御史海瑞、都给事中栗在庭的联名密奏。”
他顿了顿,补充道:“走的是锦衣卫的直递渠道,未经通政司,直接送入宫中。”
朱翊钧闻言,神色一凝,立刻将徐阶的奏疏暂且放到一边,接过李进手中的密奏。
通过锦衣卫渠道,意味着内容敏感,不宜外泄。
在这个节骨眼上,能让海瑞和栗在庭如此谨慎的,恐怕只有关乎楚藩的核心机密了。
他迅速拆开火漆,展开奏疏。
首页上,几个触目惊心的大字瞬间攫住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一旁的徐阶也忍不住好奇,凑近瞥了一眼。
只这一眼,便让他愕然失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狸……狸猫换王子?!!”
朱翊钧瞥了这越来越没规矩的老头一眼,没空计较,目光死死锁定在奏疏的内容上,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一边快速浏览,一边难以置信地喃喃低语:
“朕原以为,张楚城是因为清查矿税、断了某些人的财路,才引得那些无法无天的宗室铤而走险,杀人泄愤……”
“没想到……真相竟是如此不堪!!”
他的语气逐渐变得冰冷,带着一种洞察阴谋的锐利:“好啊!好一个东安王!
竟然将所有人都当成了他手中的刀!
真是老而不死是为贼!其心可诛!”
徐阶被这惊天秘闻震得半晌无语,好容易回过神来,联想起过往传闻,不由恍然大悟:
“老臣早就觉得蹊跷!故楚王去世前半年,已是病入膏肓,卧床不起,连地都下不了。
怎么人刚一死,就接连冒出来五个‘遗腹子’?”
“当时武昌城内就有不少难堪的流言,说这些孩子来历不明,未必是楚王血脉。
楚王府还为此数次抓人辟谣,动静闹得很大。”
他咂咂嘴,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鄙夷和看戏的神情:“如今看来……
这越是拼命辟谣,反倒越显其真啊!
真是欲盖弥彰!”
朱翊钧一目十行,迅速将密奏看完,猛地合上奏疏,胸膛微微起伏,显然内心极不平静。
徐阶却还在回味这出宫廷丑闻的大戏,忍不住揣测道:
“陛下,如今这五个都是‘遗腹子’,鱼目混珠,恐怕难以分辨究竟哪个才是东安王的种……”
他话未说完,朱翊钧已冷冷开口,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既然无法分辨,为了维护太祖血脉纯净,避免皇室蒙羞……”
“那就五个尽数削去宗籍,废为庶人!
楚藩出了这等丑事,国法纲常不容,朕虽于心不忍,也只能……无奈令其除国了!”
徐阶抬眼看了看面色冰寒的皇帝,心知皇帝这是要借题发挥,彻底铲除楚藩这一支了。
他识趣地没有再纠结于血脉问题,而是顺着皇帝的意思,将矛头指向了罪魁祸首:
“陛下圣明!此等骇人听闻之举,皆是东安王一手策划,罪大恶极,实乃国朝开国以来未有之丑闻!此获不除,天理难容!”
朱翊钧重重哼了一声,眼中杀机毕露:
“不错!东安王朱翊铉,罪大恶极,死不足惜!”
万历元年八月,湖广武昌府。
暑气渐消,秋风送爽,然而湖广官场的氛围,却比三伏酷暑时更加凝重。
持续数月的宗室大案,终于走到了盖棺定论的关头。
楚藩东安王朱显梡,是此案中最早被锁拿的亲王。
然而,与那些行事张扬、留下诸多把柄的年轻宗室不同,这位老王爷的手腕堪称老辣。
他如同一个技艺精湛的提线木偶师,在幕后操控一切,自身却包裹在层层叠叠的“手套”之中,难以触及。
岳阳王府的朱英琰、永安王府的朱英爌、荆藩世子朱常泠,或“猝死”或“失踪”,
连楚藩内部的通山王朱英炊,也在这个多事之秋悄然离世,其中关联,耐人寻味。
无论是张楚城遇害案,还是私掘矿藏、豢养匪类等罪名,
东安王都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所有线索到他面前,仿佛都撞上了一堵无形之墙。
真应了那句老话:老而不死是为贼。
然而,皇天不负有心人。
随着办案的深入,以及一股无形力量的“鼎力相助”,案情终于撕开了口子。
或许是接连一位亲王、六位郡王被明正典刑的雷霆手段震慑了其余宗室,又或许是湖广上下官员急于送走这群煞神,
明里暗里的物证、线索,开始源源不断地被送到湖广巡抚衙门的公案之上。
多方合力之下,总算为这位老谋深算的东安王罗织(坐实)了足够的罪状。
更出乎办案人员意料的是,或许是缺乏“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审讯经验,又或许是有人刻意引导,
涉案人员在交代问题时“过于实在”,竹筒倒豆子般供述,不经意间,竟牵扯出了一桩比弑王篡位更令人瞠目的宫廷丑闻。
湖广巡抚衙门,后堂。
巡抚梁梦龙难得清闲,捧着一叠刚整理好的卷宗,看得啧啧称奇。
“本以为二十八年前楚世子朱英耀弑父案已是骇人听闻,没想到如今这出‘狸猫换王子’的戏码,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他摇头晃脑,仿佛在品评一出精彩的话本。
梁梦龙此前忙于稳定地方,无暇深入参与查案,如今大局将定,他才有闲暇翻阅这些核心卷宗。
“楚王在位二十一年,膝下犹虚,不曾想隆庆五年八月薨逝后,短短半年之内,竟接连降生五位‘遗腹子’!
如此奇景,当时湖广上下,竟无一人上奏质疑?”
他呷了口茶,语气中带着几分讥讽。
当初岷藩江川王妃刘氏,也曾想玩这出“借种”的把戏,结果没几天就东窗事发,闹得天下皆知。
相比之下,楚藩此番操作,竟是悄无声息,几乎瞒天过海。
只能说,开国第一藩,二百年的经营,树大根深,非同小可。
在一旁陪坐的湖广参议冯时雨,闻言替同僚分辨了一句:“部堂明鉴,倒也未必是无人察觉。
只是当年宪庙处置江川王府旧事,湖广官员记忆犹新。”
当年刘氏事败,王府属官和弹劾的御史喊打喊杀,结果宪宗皇帝只是让刘氏闭门思过,反而将“多管闲事”的官员贬黜。
有此先例,谁还敢轻易触碰宗室血脉这等敏感之事?
万一楚王真是临终前“回光返照”,精气神陡然旺盛了呢?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梁梦龙不置可否,继续翻阅,越看越是兴致盎然:“据楚王府内使郭伦供述,
那长子朱华奎,明面上是宫人胡氏所出,实则是东安王与王妃娘家女眷的私生子!”
“次子朱华璧,更是太妃吴氏亲弟弟的幼孙!”
“啧啧,难怪太妃与王妃当初不遗余力为东安王奔走说项,原来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口锅里的食客!”
他想起当初驸马邬景和刚到湖广,就被楚藩女眷请去“喝茶”的旧闻,如今看来,一切都有了解释。
冯时雨对这类违背人伦的丑闻颇为不齿,闻言肃然道:“正是此理!这些宗室,不读圣贤书,不明天理人伦!
太妃乃故楚王嫡母,王妃乃故楚王正妻,二人竟联手玷污自家儿子、丈夫的血脉清白,行此禽兽之举,简直不堪入目,有辱斯文!”
在他看来,这一切的根源,在于宗室教育缺失,未能沐浴圣贤德化之风的缘故。
梁梦龙对冯时雨这番道德批判兴趣缺缺,他更关心的是那些难以验证的秘辛。
他放下卷宗,意犹未尽地摩挲着下巴,压低声音问道:“化之,依你之见,那三子朱华堞、四子朱华廛,会不会真是楚王的种?”
他没提五子,因为那位年幼的“遗腹子”已在上月惊厥而亡,恰好与通山王朱英炊同期离世。
冯时雨迟疑片刻,摇了摇头:“此事……难说。”
滴血认亲之说,本就荒诞不经。
更何况,东安王本身也是楚藩血脉,他的子嗣与楚王的子嗣,在相貌、血亲验证上极易混淆。
更有一个难以启齿的传闻:故楚王似乎有断袖之癖……
如此一来,这几个孩子的真实来历,更是扑朔迷离,成了一笔糊涂账。
梁梦龙将卷宗推到一边,感慨道:“谁能想到,张楚城与汤宾两位钦差,
竟是因为无意中卷入这桩丑闻,才遭了东安王的灭口之祸。当真是世事难料,无妄之灾。”
言官本就招人忌惮,张楚城虽奉命查矿税,但他身为给事中,拥有风闻奏事之权。
或许是在查案过程中,听到了关于楚王血脉的市井流言。
这位张给事中倒还有些责任心,顾及湖广是家乡,不愿无凭无据得罪楚藩,牵连乡里。
于是他悄悄前往太妃、王妃的娘家暗中查访,试图找到实证。
或许正是这番查访,打草惊了蛇。
当张楚城最后抵达临湘县——几位“遗腹子”名义上的生母胡氏的老家时,东安王终于下了杀手。
梁梦龙巡抚地方多年,见惯风雨,此刻也不免为张楚城感到一丝惋惜。
若为清查国策、触碰利益集团而牺牲,也算死得其所;
可若因这等污秽不堪的宫廷丑闻丢了性命,实在令人扼腕。
冯时雨听到梁梦龙提起张楚城,脸上也掠过一丝哀戚。
他与张楚城虽非同党,但同朝为官,兔死狐悲。
两人沉默片刻,气氛有些压抑。
梁梦龙抬眼望向堂外,转移了话题:“中枢的旨意今晨就该到了,那几位钦差怎么还不来堂中等候接旨?”
京城的批复昨夜就已传到百里之外,今晨必能抵达。
案子既已查清,大家正好听旨定论,钦差也能早日回京复命。
可他等了半晌,卷宗都看完了,堂内仍只有他和冯时雨两人。
冯时雨回道:“徐藩台(布政使徐学谟)和海御史,怕是赶不回来了。”
八月初一,荆州府突发强震,死伤惨重,田宅、堤坝损毁无数。
案子一了,海瑞当即动身赶往荆州,监督赈灾、主持救援重建。
彼时余震未消,湖广官场也人心浮动,生怕这位即将离任的“海青天”在最后关头出什么意外,
布政使徐学谟便顺应“民意”,带着一批官吏和衙役也跟了过去。
荆州府虽不算远,但一来一回传递消息需要时间,恐怕是赶不及接旨了。
梁梦龙点了点头:“这事我知道。别人暂且不说,邬驸马迟迟不至,是否需派人去催请?还有栗给事中,又在忙些什么?”
那位邬驸马,每日雷打不动要睡养生觉,不到日上三竿不起床,梁梦龙真怕他误了时辰。
冯时雨正要答话,堂外便传来了吏科都给事中栗在庭的声音:“不必催请邬驸马了,驸马爷‘身体抱恙’,且让他好生调养吧。”
堂内二人闻言,俱是一怔。
前些时日,成国公朱希忠在深陷弹劾风波时,便是先“抱恙”,而后“溘然长逝”。
难道邬景和也要效仿此法?
不待他们细想,栗在庭已步入堂中,对梁梦龙道:“梁部堂,我来时听闻府外已有喧哗,想必是天使仪仗将至。部堂恐怕需至府门外亲迎了。”
迎接传旨天使是地方官的职责,梁梦龙自然省得。
他立刻起身,吩咐左右速备香案仪仗,随即对栗在庭拱了拱手,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冯时雨也欲跟随,却被栗在庭叫住:“化之兄,留步。”
冯时雨脚步一顿,回头看向栗在庭,面露疑惑。
栗在庭施施然坐下,示意冯时雨也坐,看似随意地说道:“我方才从东安王拘押处回来。”
冯时雨犹豫了一下,依言坐下,问道:“应凤兄(栗在庭字)有何指教?”
他此刻才隐约察觉,栗在庭似乎是故意支开梁梦龙,想与他单独谈谈。
栗在庭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牛饮般灌了一大口茶,放下茶杯,眉头微蹙:
“指教不敢当。只是圣旨将至,一切即将尘埃落定,我心中反而有些……不安。”
“不安?” 冯时雨不解,
“何事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