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他便重新梳洗,剃净胡须,换上一身整洁的官袍,走出了封闭多日的张府。
他主动登门,拜访王崇古,情真意切地为之前的失态言行道歉,极力修补舅甥之间的裂痕。
他提及丧夫的母亲(王崇古的姐姐)悲痛欲绝,恳请舅舅多写信宽慰。
说到动情处,他紧紧握住王崇古的手腕,声泪俱下,诉说自己丧父之痛,引得王崇古也老泪纵横。
最后离去时,他更是凄然下拜,口称“阿舅如父”,表示从此以后,唯有舅舅可以依靠。
声声“舅父”,真挚无比,便是铁石心肠也要动容。
王崇古见外甥如此,心中隔阂尽去,当夜便留他在府中抵足而眠,畅谈至深夜。
紧接着,张四维又逐一拜访了石茂华、霍冀、大理寺少卿罗凤翔,乃至翰林院的山西籍编修王家屏等人。
他几乎散尽了在京中积累的浮财,慷慨地托付他们扩建“全晋会馆”,
为明年进京赶考的山西学子提供更好的住所,言语间全是为桑梓未来着想的“公心”。
甚至于,在他请求致仕的奏疏中,还特意“称赞”谭纶秉公执法,请求皇帝不要因张允龄之事申饬谭纶。
既然已经决定演这场戏,张四维便不允许自己流露出半分破绽。
在踏入宫门面圣的那一刻,他已在心中彻底“杀死”了那个充满怨恨的自己。
此刻的他,心中“只有”皇帝,“只有”大明的江山社稷!
他张四维,就是一个蒙受冤屈却依旧心怀坦荡、公忠体国的“纯臣”!
“张卿言重了。”
朱翊钧看着脚下哭得情真意切的张四维,心中也不由得闪过一丝惊异。
自己的手段,似乎真的逼出了此人更深层次的“潜能”。
只是不知,这番“脱胎换骨”,是真正的洗心革面,还是……黑化之后的更深沉的伪装?
至少,单从眼前这无懈可击的表演来看,朱翊钧不得不承认,张四维的“功力”又精深了一层。
他心中啧啧称奇,面上则是一片温和,伸手虚扶道:“爱卿不必过于自责哀恸。
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有妻儿兄弟需要抚养,定要顾惜身体。此番携家眷返回山西,路途遥远,千万注意安全。”
这话语中的关切是真是假,唯有他自己知晓。
张四维仿佛全然未觉任何深意,只是一个劲地叩头谢恩:“臣叩谢陛下关爱!臣之长子,志在科举,仍需留京求学,并不随臣返乡。”
“臣已斗胆,将家中妻儿,尽数托付于舅父王崇古照料,必不敢劳动圣心,亦无后顾之忧。”
他特意点出妻儿留京,托付给皇帝尚且倚重的王崇古,既是维系与舅父的关系,
更是向皇帝表明自己绝无二心——人质都主动留下了,还能有什么异志?
朱翊钧闻言,目光更深地看了张四维一眼。
这一手,确实不像以往那个更注重实际利益的张四维能轻易做出的。
他按下心中思量,缓缓道:“麒麟儿志在科举是好事。不过张卿子嗣众多,此番回乡,恐难以周全照料。
念在张卿这一年来,编纂先帝实录,兢兢业业,功在史册,眼见大功告成。朕便以此功,特荫卿一子,为尚宝寺丞(正六品)。”
这是明升暗扣,既要施恩,也要再留一个“质子”。
张四维毫不犹豫,立刻下拜,声音充满了“感激”:“臣谢陛下天恩!陛下待臣如腹心,信重如此,实令臣惭愧万分,无地自容!”
他仿佛觉得这还不够,紧接着又抛出了一个重磅“诚意”:“陛下!此次家父触犯国法,罪孽深重,牵连甚广。
臣思及家父在山西阳城县所经营的那处冶铁所,年产精铁近十万斤!
其中……其中不知有多少产出,流入了鞑靼之手,资敌祸国!每思及此,臣便寝食难安!”
“臣恳请陛下,允准将此冶铁所,上交宣大总督府署管!
由谭纶总督派人清点彻查,厘清流向,以免再贻误军国大事,助长敌焰!”
此话一出,朱翊钧不由得坐直了身子,身体微微前倾。
年产近十万斤?!
这哪里是上交谭纶,这分明是向朝廷缴纳的巨额“投名状”!
要知道,国朝在山西官定的铁课定额,一年也不过一百一十四万六千九百余斤。
张四维这一处私矿,产量竟抵得上官方一成的课额!其利润之巨,可想而知。
张四维啊张四维,你若早如此“懂事”,又何必走到今天这一步呢?
朱翊钧心中暗道。
张四维说完,便深深埋下头,等待着皇帝的最终裁决。
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如擂鼓。方才皇帝那句诛心之问,他是真切地感受到了森然杀机!
今日殿内奏对,可谓一步走错,便是万丈深渊。
为了自保,他已是竭尽全力:先是深刻“检讨”自身,继而主动留下妻儿为质,
又毫不犹豫接受皇帝恩荫(实为再留一子),最后更是献上家族的重要产业以示恭顺。
这些代价不可谓不沉重,但那座铁所虽是摇钱树,此刻却也可能成为催命符。
若能以此换取全身而退,便是值得!
他赌的就是皇帝会权衡利弊,不会在已经达到目的(逼他离京)后,再行赶尽杀绝之事,那样只会逼反晋党,得不偿失。
果然,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御座上的少年天子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卿陈请再三,忠恳之心,朕已明了。
稍后,朕会下旨,命户部及山西道巡按御史,随你一同返回山西,清点接收那处冶铁所,务必厘清账目,充为国用。”
张四维悬在喉咙口的心,终于缓缓落回了实处。
他强压住劫后余生的悸动,维持着最后的“感激涕零”,演完这出戏的最后一幕:
“陛下允臣以此微末之资,略赎父罪,实乃天恩浩荡!臣……铭感五内,永世不忘!”
这一次,皇帝没有再说话,只是轻轻摆了摆手,示意谈话结束。
张四维再次叩首谢恩,然后保持着面向皇帝的恭敬姿态,弯着腰,一步步缓缓后退,直至殿门。
退出殿门,他才直起身,转身离去,脚步沉稳,不见丝毫慌乱。
直到走出万寿宫数十步,远离了那片压抑的宫殿,
他才听到身后隐约传来一声悠远清脆的铜磬声,在空气中缓缓荡开,意味难明。
张四维脚步微顿,侧耳倾听片刻,确认并无“留步”或“拿下”之类的后续,这才彻底闭上双眼,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宫外自由的空气。
今日,他终于在刀锋上踏出了一条生路!
这一刻,他只觉得宛如新生!
仿佛挣脱了一层无形的枷锁!
如果说,皇帝的“庄家”地位在于掌控中枢权柄,那么他张四维未来的“棋局”,便将设在宣大,设在那三晋之地!
只要他能安然返回山西,坐镇老家,凭借晋商庞大的财力网络,
依靠舅舅王崇古在内阁、石茂华在兵部的关系,慢慢经营,谭纶那个总督,被架空或被排挤走,不过是时间问题!
到那时,他可以像王崇古当年经营蒙古一样,将草原上的势力化为己用;
他可以暗中蓄养死士,结交江湖豪强;
甚至可以借助商路,秘密联络辽东的女真各部……
经商聚财,结社揽才,蓄养武力,交通内外,缺一不可!
届时,无论是静待“天时”(皇帝出意外),谋求东山再起;
还是在山西做一个真正的“无冕之王”,静观天下变局……
他张四维,都将不再是他人砧板上的鱼肉,生死操于人手!
他,也要坐到那棋手的位子上!
张四维回首,深深望了一眼那巍峨而压抑的万寿宫,眼中最后一丝伪装褪去,只剩下冰冷的决然与野心的火焰。
他一挥衣袖,不再回头,大步流星般向着宫外走去。
羁鸟归林,潜龙入海,再不受这金丝网笼之绊!
万寿宫内。
朱翊钧看着张四维消失的方向,缓缓站起身,挥退了侍立的内侍与中书舍人。
他踱步至大殿中央,站在方才张四维长跪的地方,仿佛在感受残留的气息,轻声自语,又像是在对某个不存在的人说道:
“短短时日,张四维之心性举止,竟能蜕变至此,实在令朕……刮目相看。当真宛如脱胎换骨一般。”
他负手而立,身影在空旷的大殿中显得有些孤寂。
“陛下不会是信了张四维那套鬼话吧?”
一个苍老的声音自屏风后响起,徐阶缓缓转出,站在皇帝身后,脸上带着一丝洞悉世事的嘲讽。
朱翊钧没有回头,只是摇了摇头:“那倒没有。
朕只是感慨,压力之下,人之潜能果然无穷。
若非知其底细,几乎要被他骗过去了。”
“方才未能顺势拿下他,实因眼下还不是时候。
无端诛杀一位即将致仕的尚书,引发的动荡非朕所愿。
否则,当初也不必绕圈子,从他父亲张允龄身上入手了。”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酷。
徐阶听了,脸上莫名闪过一丝哀戚,似乎想起了自己那个被皇帝用来立威的次子。
这小皇帝,心性之狠辣,手段之果决,远超常人想象。
他不由得暗自庆幸,自己还有个位高权重的学生张居正可以倚仗,否则下场恐怕比张四维好不了多少。
收敛心神,徐阶顺着皇帝的话说道:“陛下所虑极是。
张四维这几日上蹿下跳,拜访王崇古负荆请罪,散尽家财结交各方,显然就是在防备陛下骤然发难,为自己铺好后路。”
朱翊钧轻轻叹了口气:“关键还是在于王崇古。
他对朕处置张允龄可以默认,但若朕真的无缘无故杀了张四维,他绝不会坐视。
这一刀下去,朕是痛快了,但宣大防线、晋党势力,顷刻间就要分崩离析,天下震动。”
晋党以利益为纽带,内部算计精明。
什么事可以妥协,什么事关乎根本利益,他们心里清楚得很。
王崇古岂会真的被张四维的表演完全蒙蔽?
那抵足而眠,又何尝不是做给皇帝看的一种姿态,一种无声的警告?
牵一发而动全身。
若真擅杀大臣,破坏政治规矩,不仅王崇古,石茂华、马自强、霍冀等晋党骨干立刻就会离心,
连带其他政治势力也会兔死狐悲,朝局必将陷入混乱。
这是他励精图治之初,绝不愿看到的。
徐阶明白这个道理,却仍觉得放虎归山,后患无穷:“陛下圣明。
只是此獠此番得以全身而退,返回三晋根基之地,怕是……遗祸不小啊。”
朱翊钧闻言,嘴角却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他的那点心思,朕岂会不知?”
“不过是自寻死路罢了。” 语气中充满了掌控一切的自信。
开玩笑,你张四维还想玩“猥琐发育,别浪”那一套?
在绝对的实力和位阶优势面前,那些暗中积蓄力量的手段,不过是延缓死亡的挣扎罢了。
朱翊钧不介意暂时容忍张四维,优容晋党,以换取改革推进、稳固权力的时间。
他有的是耐心和手段。
不提穿越者的先知先觉,他身为皇帝,占据大义名分,内阁逐渐理顺,京营稳步整顿,优势只会越来越大。
只要抓住张四维切实的罪证,能堵住王崇古等人的嘴,届时便可明正典刑,谁也无话可说。
更何况,论寿命,他难道还熬不过张四维?
总而言之,优势在我!
将张四维之事暂且抛开,朱翊钧转向徐阶:“不说他了。
交代你办的正事如何?
新学府的官制章程,可拟定了?”
徐阶收敛神色,恭敬地从袖中取出一份奏疏:“老臣已按陛下之前的旨意,反复斟酌,修订数稿,最终拟定此版,请陛下御览。”
朱翊钧点了点头,接过奏疏,一边活动着因久坐而有些僵硬的肩颈,一边仔细翻阅起来。
刚看到一半,殿外脚步声响起,司礼监太监李进匆匆而入。
徐阶如今在皇帝面前颇为随意,并未避退,反而好奇地站在一旁观望。
朱翊钧头也未抬,淡淡道:“可是文华殿廷议有结果了?”
他料想马自强既得了礼部尚书的许诺,应当会尽力推动开放宗室商禁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