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方才还摩拳擦掌,准备借此机会大肆抨击,博取“直谏”美名的言官们,顿时像被戳破的皮球,偃旗息鼓。
他们原本还指望张居正会力保朱希忠,他们再好上演一出“死谏”的戏码,没想到张居正如此干脆地将朱希忠推了出来,交由皇帝处置。
这让他们蓄力已久的一拳,仿佛打在了空处。
刑部尚书王之诰心中却舒坦了些许。
当初皇帝让他“国法为重”,大义灭亲,如今也让皇帝尝尝被“国法”架起来,处置心腹的滋味!
大理寺卿陈一松也微微颔首,至少三法司的威严,在表面上得到了维护。
就在众人以为此事暂告段落,心思各异之际——
文华殿御阶侧后方,司礼监掌印太监张宏去而复返。
他不知何时离开,此刻又悄然出现,径直走到御阶之上,对着空悬的御座恭敬行了一礼。
然后,他转过身,面向满朝文武,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悲悯与沉重的神色。
“诸位大人方才所议,” 张宏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
“咱家本无资格置喙。不过……”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说出一个极其沉重的消息:“咱家方才接到湖广八百里加急呈报……
成国公朱希忠,在湖广查案期间,遭遇岷王府余孽垂死反扑,袭杀……
伤及耳髓,颅内受损,伤势沉重,缠绵病榻数日,医药罔效……”
张宏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终于说出了那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已于半月前……在湖广任上……薨逝了!”
死寂!
文华殿内,刹那间陷入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方才所有关于弹劾、诘责、僭越的争论,在这一刻,仿佛都成了一个苍凉而讽刺的背景音。
那位被千夫所指、被认为“僭越妄为”、“横行跋扈”的成国公,竟早已马革裹尸,以身殉职!
王之诰、陈一松等人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方才的义正辞严,此刻显得如此尴尬与可笑。
反对开放商禁的官员们,也一时失语。
人死为大,更何况是死于王事?
此刻再争论其是非功过,似乎都失去了意义。
张居正垂着眼睑,无人能看清他此刻的眼神。
整个文华殿,只剩下张宏那带着悲音的话语,在梁柱间缓缓回荡,诉说着一个时代的落幕,与另一场风暴的悄然转向。
西苑,万寿宫。
朱翊钧站在窗边,抬眸望向文华殿的方向。
今日他将湖广的奏疏下发廷议,此刻那边想必已是风起云涌,唇枪舌剑了吧。
不过,他并不担忧。
张居正办事,他向来放心。
这位首辅自有其手段,能将朝堂风波控制在可控范围内。
窗外白云舒卷,天色湛蓝。
朱翊钧看了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重新落回殿内,那个恭谨地跪伏在地的身影上——礼部尚书张四维。
这位以“忠君爱国”形象示人的张尚书,在被迫致仕之前,特意请求入宫,向皇帝辞行。
朱翊钧自然准奏,此刻正上演着一出“君臣相得”、“依依惜别”的戏码。
张四维情真意切,声音哽咽地伏地陈情:“……陛下,如今朝堂流弊已极,颓风当反啊!
值此圣主在位之明时,臣本欲竭尽驽钝,辅弼圣君,再辟混沌,经纶草昧,共创盛世……”
“可恨臣父……罹于宪典,终遭显戮。臣身为人子,心实痛之!
亦因此,不得尽展其用,报效君恩。此实乃天意如此,非人力可抗,臣……不得不受!”
“臣去则去矣,然心中所念,唯有陛下,唯有社稷!” 他抬起头,眼中竟似有泪光闪烁,
“海内苍生之所属望,臣却付之一空,惭愧之情,五内俱焚,遗憾之心,天地可鉴!”
“臣今日拜别,伏望……圣天子能于上锐意进取,励精图治;
内阁部院诸位大臣,能于下同心协力,共图恢复。
法尧舜之道,行仁义之政,格天心而配地德!”
“则我大明国祚,必能如凤凰历劫而新生,陛下奠定的鸿图伟业,必能绵延万世!国运昌隆,与天地同久!”
“寒冬过后必是暖春,长夜尽头即是白昼!天下臣民回心向道,尽在陛下一人励精图治啊!”
“臣……拳拳之心,可昭日月,顿首再三,伏惟圣察!”
说罢,张四维“砰砰砰”连磕三个响头,力道十足,在寂静的殿中格外清晰。
朱翊钧看着拜倒在地,姿态恭谨到了极点的张四维,心中也不免暗暗感慨。
若非知晓历史,谁能看出眼前这位言辞恳切、仿佛将一颗赤诚之心都掏出来的“纯臣”,日后会是那般模样?
听听这番陈情:先述理想抱负,再表丧父之痛与未能尽忠的遗憾,最后话锋一转,变成对他这个皇帝和江山社稷的殷切期望与祝福。
情感真挚,文采斐然,若非先知,朱翊钧几乎都要被感动,忍不住许诺待他丁忧结束后必当重用了。
可惜,他深知张四维的底色与未来的行径。
只能说,人生的大起大落,方是检验一个人品性的试金石。
同样是丁忧归家,王世贞便显得颓唐丧志,而眼前的张四维,看似俯首帖耳,心志已丧,
实则神华内敛,锋芒暗藏,宛如一柄正在深鞘中默默打磨的利剑。
这份心性与韧劲,确非常人可比。
朱翊钧轻轻叹息一声,语气温和:“乃父之事,朕心亦引以为憾,痛失贤良啊。”
“张卿放心,朕已派人申饬谭纶办案不力。
至于乃父的清誉,朕会借万寿节之机,特施恩典,为其平反昭雪。”
“爱卿快快请起吧。”
张四维闻言,脸上瞬间涌现出“感激涕零”之色,慌忙再拜谢恩:“臣……臣叩谢陛下天恩!”
那神情中,竟看不出半分因其父之死而产生的怨怼,反倒更像是一位父亲蒙冤得雪、从此心中唯有君上的忠臣。
朱翊钧静静地看着他的表演,等他谢恩起身后,才再度开口,语气带着更深的感慨:
“张卿之于朕,非止海内苍生之所属望。”
“更是朕研习经典之良师,梦寐以求之贤辅啊。”
“然则卿如今……却不得尽展其才,抱憾而去……”
朱翊钧话语微顿,仿佛随口一问,目光却看似无意地落在张四维脸上,带着一丝探究:
“此等憾事,究竟是天意使然……还是……人为所致呢?”
张四维悚然一惊,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直窜头顶!
“此岂天为之耶,抑人耶?”
朱翊钧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荡,带着一种看似随意的探究,实则字字如刀,直指人心。
他自然是明知故问。
张四维为何不能施展抱负,还有谁比他这个幕后推手更清楚?
他甚至乐于看到张四维在这种诛心之问下的挣扎。
欺负人的人,最清楚被欺负者何处最痛。
朱翊钧几乎是带着一种审视的玩味,等着张四维的回答。
四维啊,你来说说,这到底该怪谁呢?
是因为天意?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大明朝只有一片天,那就是朕!
天意,不就是圣意?
你张四维若答是天意,岂不是在暗指朕刻薄寡恩,阻你前程?
此乃心怀怨望,其心可诛!
那是人意?
你父亲张允龄勾结蒙古,触犯国法,被明正典刑,乃是罪有应得。
你身为人子,不思己过,反怪他人?
同样是心怀怨望,罪加一等!
无论张四维如何回答,似乎都逃不开“心怀怨怼”这四个字。
朱翊钧静静地注视着伏在地上的身影,等待着,仿佛在欣赏猎物最后的舞蹈。
殿内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良久,张四维才缓缓再次叩首,声音出奇地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勘破世事的淡然:
“陛下垂询,臣不敢不直言。此……既是天心,亦是人意!”
他抬起头,目光澄澈,竟无半分闪烁:“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世间众生,命途多舛,磨难重重,臣亦不能例外。
孟子有云:‘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臣欲尽展所学,报效陛下,必先经受天心之考验,磨砺心性。此,诚所谓天心。”
他话语一顿,脸上适时的露出一丝“痛彻心扉”的悔恨,声音也随之哽咽起来:
“至于人意……陛下,臣有罪啊!”
他重重叩首,再抬头时,已是泪流满面:“臣虽出身商贾,蒙圣学教化,感陛下隆恩,然内心深处,仍存粗鄙狭隘之念!
汲汲于门户之见,营营于乡党之私!
是臣这小人私心,不经意间蛊惑了家父!
家父……家父他全是为了成全臣的仕途,为了张家的门户之光,
这才利令智昏,大肆敛财,乃至……乃至误入歧途,里通外邦,触犯国法!”
“陛下!臣枉读圣贤书,枉受君恩!更是枉为人子!臣父之死,罪在臣身!是臣……是臣害死了家父啊!”
说罢,他已是涕泗横流,声泪俱下,每一个表情,每一次颤抖,都恰到好处,将一个“忠臣孝子”的悔恨、痛苦与自责演绎得淋漓尽致。
甚至连他低垂的眼眸深处,此刻也是一片“澄澈”,仿佛这一切皆发自肺腑,毫无作伪!
唯有他自己知道,这份“澄澈”之下,隐藏着何等汹涌的暗流。
当张允龄被谭纶锁拿,最终惨死狱中的消息传回京城时,张四维初闻之际,竟是茫然失神,仿佛听不懂这几个字的含义。
他甚至在接到噩耗后的最初几日,还能神色如常地接待前来慰问的同僚,言谈举止淡然得如同春风拂面。
直到数日之后,那迟来的、撕心裂肺的悲痛才如同决堤的洪水,猛然冲垮了他理智的堤坝。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哭得肝肠寸断,几近昏厥。
也正是在那无尽的黑暗与悲痛中,一股难以遏制的怨毒之心疯狂滋长。
他恨谭纶手段酷烈,恨皇帝默许纵容,甚至连自己的舅舅王崇古,也因未曾全力施救而被他暗暗迁怒。
那段时间,他如同疯魔。
在朝堂之上,凡是皇帝示意,他必寻衅反对;
凡是内阁票拟,他必设法阻拦。
他四处串联六部官员、科道言官,聚拢山西乡党、昔日学社同道,如同一只受伤的困兽,漫无目的地撞击着囚笼。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做什么,或许只是想用这种激烈的对抗来麻痹丧父之痛,或许是想借此宣泄那份因无能为力而产生的巨大愤懑。
然而,现实的冷水很快泼来。
兵部尚书石茂华、右都御史霍冀亲自登门,言语委婉却态度明确地劝他收敛;
舅舅王崇古更是直言警告他“三思而后行”;
远在宣大的老帅杨博也来信,告知他已收敛好张允龄的尸身,望他早日归乡主持葬礼。
更不用说山西老家传来的各种信件,叔父、岳父、舅兄、好友,无一不在劝他暂避锋芒,速返故里。
在某一个枯坐到天明的清晨,望着窗外泛起的鱼肚白,张四维混沌的脑海仿佛被一道闪电劈开!
他骤然醒悟了。
他悟透了一个冰冷的现实——在这位少年天子划定的棋局之内,他张四维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
乡党会被利益分化,姻亲会被权势拉拢,他自以为的根基,在皇权面前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杨廷和当年权倾朝野,又有太后支持,面对入继大统的嘉靖皇帝,最终不也一败涂地?
夏言贵为首辅,世宗皇帝说杀就杀,何曾讲过情面?
高拱当年何等权势熏天,先帝驾崩不过数日,便被一道懿旨驱逐,如今只能在市舶司蹉跎岁月!
首辅尚且如此,他张四维又算得了什么?
当今这位皇帝,心思深沉,手段狠辣,为了阻止他入阁,不惜构陷其父,致其惨死。
面对这样的对手,即便他串联再多门生故旧,又能如何?
当初皇帝或许还对执掌宣大兵权的王崇古有所忌惮,但如今,
他这位“钱袋子”与舅父那“刀把子”之间已生嫌隙,力量分散,他张四维便如同没了爪牙的老虎,只能任人宰割!
想通了这一层,张四维非但没有绝望,反而有一种拨云见日般的“清醒”。
他不能再在别人的棋盘上做一颗棋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