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在一片惊愕的目光中,念出了奏疏中最骇人听闻的指控:
“奏疏称,朱希忠在湖广,擅用威福,僭越主上,竟……竟逼荆藩藩主自焚,擅杀岷王、及数位郡王!”
“什么?!”
“逼死亲王?!”
“朱希忠安敢如此!”
文华殿内顿时一片哗然,如同冷水滴入滚油!
官员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脸上写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
大理寺卿陈一松当先出列,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愕然:
“朱都督不是奉旨前往湖广查办张楚城遇袭案吗?何以……何以在地方如此胡作非为?”
这话语中的真假难辨,毕竟朱希忠在湖广的雷霆手段,
在场众人或多或少早有耳闻,此刻不过是依着立场,上演一出“震惊与愤慨”的戏码。
刑部尚书王之诰紧随其后,面色沉郁,声音冰冷:“本官原先亦有所闻,此人到了湖广,
非但不专心查案,反而纵容锦衣卫劫掠地方,横行乡里,戕害百姓!
如今看来,还是低估了他的胆量!
擅杀王爵,国朝百五十年,闻所未闻!
简直是无法无天,罪该万死!”
他语气激烈,直接将事情定性。
礼部右侍郎诸大绶面无表情,在一旁不咸不淡地搭腔:“何通政,具体是何缘由,不妨说清楚些,也好让诸位同僚明辨是非。”
何永庆擦了擦脑门上并不存在的汗水,心中叫苦不迭。
他这通政使就是个传声筒,如今却成了风暴中心。
他只得又取出一份奏疏,支支吾吾地念道:“据……据一同办案的驸马都尉、掌宗人府事邬景和……陈情奏疏所言……”
“湖广各大王府,涉案人员众多,罪状……罪状骇人听闻。
包括但不限于……暗害钦差、盗掘矿藏、私铸钱币、交通苗夷、乃至……巫蛊诅咒圣上!林林总总,十余桩大罪!”
“其中,岷王府更是……更是啸聚上千匪盗,私蓄甲兵,勾结苗部土司,意图……意图举兵谋反!”
“邬驸马称,彼时局势危殆,乱象一触即发,他与朱都督为弹压局势,避免酿成更大祸乱,不得已……不得已只能便宜行事,就地审结……行刑……”
何永庆话未说完,便被刑部尚书王之诰一声冷喝打断:
“胡闹!简直是胡闹!”
王之诰须发皆张,怒视何永庆,仿佛那奏疏是他写的一般:
“当年楚世子朱英耀弑父谋逆,麾下数千兵丁固守王城,局势何等凶险?
彼时邬景和参与处置,尚且知道将人犯锁拿,送入京师,由三法司会审定罪,
最后由世宗皇帝朱批,告祭太庙后,方在西市明正典刑,处以凌迟!”
“如今同样是谋逆大罪,他邬景和与朱希忠就敢独断专行,就地杀戮?!”
“是不是世宗皇帝的话在他们耳中才算数,而如今尚未亲政的陛下,他们就可以不放在眼里了?!
此风一开,国法何在?!朝廷威严何在?!”
何永庆被骂得满脸通红,委屈难言。
他不过是照本宣科,何苦将火气撒在他身上?
大理寺卿陈一松也立刻附和,维护法司尊严:“王之诰尚书所言极是!
即便是宗室,即便铁证如山,也当遵循国法,由有司审定,岂能私自处置?
‘镇压局势’四字,关乎社稷安稳,其权在陛下,在朝廷!
何时轮到他朱希忠、邬景和僭越妄为了?
无论如何,我大理寺今日也要上疏,弹劾朱希忠此等僭越之行!”
三法司(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与礼部感到权力被侵犯,反应激烈实属正常。
诛杀亲王这等大事竟被绕过,若此例一开,日后皇帝但有棘手之事,直接派遣锦衣卫“便宜行事”即可,还要他们这些正规衙门何用?
今日杀亲王是便宜行事,明日杀尚书、宰辅,是不是也能套用此例?
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尤其是王之诰,心中更有一股郁气。
前次南直隶案,他被迫依律将儿子流放二千里,皇帝当时口口声声“国法为重”。
如今轮到皇帝自己的心腹犯了众怒,倒要看看皇帝是否还能坚持“国法为重”!
王之诰再度厉声道:“本官即刻便拟本上奏,恳请陛下下旨,召朱希忠即刻回京,就湖广之事当廷诘责!
锦衣卫如此横行跋扈,纲纪沦丧,体统何在!”
几名御史言官也纷纷出言附议,认为朱希忠确有僭越之嫌,理当召回问罪,视情节轻重,行削爵罚俸之惩。
何永庆见火力不再集中在自己身上,松了口气,忍着尴尬,总算将邬景和奏疏的后半部分内容说了出来:
“此外……邬驸马奏疏中还提到,为稳定湖广局面,他已临机决断,处置了涉案各大王府……”
“收归了各藩部分宗产,分别交予内廷、礼部宗人府、户部以及王府属官共同管理。”
“同时……奏请将各藩各府禄米银钱,改为定额发放,不再与宗室人口无限挂钩。”
“并……并请旨有限度开放宗室经商之禁,许其自谋生计……”
何永庆语速加快,将奏疏传递下去:“具体细则,都列在奏疏末尾。”
这话一出,如同在油锅里又泼进一瓢冷水,刚刚稍缓的廷议瞬间再次炸开!
“邬景和放肆!”
“他以为他是谁?竟敢指使起六部和内廷来了!”
“收归宗产?开放商禁?他想干什么?!”
诛心之语,此起彼伏。
死几个亲王郡王,对大多数官员而言,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震惊过后也就罢了。
但若要动到“商禁”这块蛋糕,那便是触及了根本利益,不由得他们不拼命了!
所谓经商,在大明,拼的从来不是经营手段,而是权力背景,是官绅身份带来的免税特权和人脉关系。
如今内廷、户部领着那群宗室“蠢猪”下场经商,凭着皇室和官府的背景,他们这些靠特权经营的官员士绅,还如何竞争?
难道真要“各凭本事”?
工部右侍郎刘光济,本已打算下个月致仕还乡,安心做个富家翁,此刻也坐不住了,
颤巍巍地出列,声音带着激动:“元辅!诸位阁老!诸位同僚!”
“宗室乃太祖高皇帝血脉,藩禁乃祖宗成法,岂容轻易更张?!”
“如今朱希忠、邬景和二人,无法无天!
其一,不经三法司,不请陛下朱批,不告太庙,擅杀帝裔,逼死郡王,此乃蔑视国法,践踏纲常!
其二,妄罪各藩,收归宗产,此乃损害陛下皇室亲谊,离间天家骨肉!
其三,竟敢大言不惭,支使内廷、六部,妄图私自废弛祖宗成法,此乃僭越狂悖!”
“此二人,陛下若不严召诘责,无以安宗室之心!
三法司若不追查其罪,无以明国法之威!
内阁若不断然拨乱反正,无以正天下视听!”
这番话掷地有声,立刻得到了大理寺卿陈一松、刑部尚书王之诰、吏科都给事中刘不息等人的高声附和。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班首的三位阁臣。
然而,张居正、高仪、王崇古三人,却如同老僧入定,眼观鼻,鼻观心,默然不语。
就在气氛僵持之际,户部尚书王国光却慢悠悠地站了出来,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刘侍郎,稍安勿躁,何必危言耸听?”
“咱们一件一件来说。”
“首先,划定罪藩,收归其部分宗产以充国用,此事前次廷议已有定论,并非邬景和首创。
刘侍郎动不动就扣上‘损害皇室亲谊’的帽子,未免言过其实。”
“其次,开放宗室商禁,更是与‘祖宗成法’无关。
太祖高皇帝时,何曾禁止过宗室经商?
此法乃后世所定,岂能一概而论?”
“依本官看,此举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既能替中枢节省巨额宗禄开支,又能为众多无爵低阶宗室开辟一条活路,
使其能自食其力,免得困守府中,坐吃山空,乃至心生怨望,滋生事端。
且并未触动藩禁核心,宗室依然不能参政,不能蓄兵。
本官还从未听说过,单单是经商,就能造反之理!”
“总而言之,”王国光斩钉截铁道,
“我户部认为,邬驸马此议,于国于民于宗室,皆大有裨益,甚妙!”
话音刚落,不少官员心底暗骂王国光站着说话不腰疼。
这事摆明了是内帑和你户部搭伙做生意,钱都流进你们的库房,你当然觉得“甚妙”!
可我们这些靠着官绅背景经商的人,到时候生意被抢,找谁说理去?
紧接着,礼部右侍郎诸大绶也不动声色地表明立场:“礼部掌管宗人府,亦认为此事……甚好。”
礼部的态度至关重要。
宗室事务,礼部拥有最大的话语权。
此前此事一直被张四维卡着,如今张四维称病,诸大绶代表礼部表态支持,顿时让反对派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兵部尚书石茂华和右都御史霍冀,忍不住将目光投向礼部左侍郎马自强,眼神中带着催促和不满。
别人也就罢了,咱们晋党可是经商大户,利益攸关!
就算张四维要走了,你马自强身为左侍郎,又是晋人,难道就压不住诸大绶?
礼部到底谁说了算?
总不能因为你马家主要经营盐业,暂时碰不到,就置身事外吧?
霍冀忍不住低咳一声,提醒道:“马侍郎……您也认为此事‘甚好’?”
马自强似乎方才在神游天外,被霍冀一叫,才恍然回神,“啊?”了一声,
仰头看了看殿梁,又环顾左右,然后含糊其辞地敷衍道:“王尚书和诸侍郎……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啊。”
“所谓祖宗成法……此一时彼一时也。”
“宗室经商嘛……只要宗人府严格把关,厘定章程,想必……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他这副魂不守舍、含糊敷衍的模样,让石茂华先是一愣,随即猛然醒悟!
这神情,这态度,与他当初得知自己将接任兵部尚书时,何其相似!
石茂华立刻明白了。
同乡的利益固然重要,但在张四维即将去位,礼部尚书宝座空悬的诱惑面前,马自强显然做出了选择。
支持此事,便是向陛下和首辅示好,换取那顶梦寐以求的尚书官帽!
礼部、户部这两大关键部门达成一致,此事几乎已成定局。
果然,一直沉默的首辅张居正,此刻终于有了动作。
他微微侧身,目光沉稳地扫过全场百官,缓缓开口,一锤定音:“关于有限度开放宗室商禁一事,
既然主管衙门户部、礼部均无异议,认为可行,那便由两部会同宗人府,详细拟定章程,正式具本上奏吧。”
他刻意略过了邬景和的奏疏,因其不合规制,只能算作提议。
要形成国家政策,必须由六部主官正式提请,经由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方为合法。
王国光与马自强(此刻他已迅速进入角色)立刻持笏躬身领命:“臣等遵命。”
反对者们面面相觑,无可奈何。
只能在心中暗骂:皇帝和户部真是异想天开!
官营买卖何时赚钱了?
历来开矿、织造、漕运,哪一样不是亏空的窟窿?
皇商的手伸到哪里,哪里的正经商业就凋敝!
如今带着那群不谙世事的宗室,就能扭转乾坤?
简直是痴人说梦!
也罢,朝堂上争不过,只能日后在具体施行中,再慢慢“想办法”了。
反正大明二百年,官员们对付朝廷新政的办法,早已是驾轻就熟。
正当众人交换眼神,各自盘算后续时,张居正的声音再次响起,将议题拉回了朱希忠身上。
“至于成国公朱希忠之事……” 张居正语气平稳,听不出喜怒,
“地方官员弹劾,其见闻未必全面,其中曲折,亦不能仅凭一面之词妄下定论。
况且,此事牵涉宗室与钦差,干系重大,不宜在朝堂之上公开辩论,徒惹纷扰。”
他略一停顿,做出了决断:“既然如此,便依王尚书、陈寺卿所请,
拟旨召成国公朱希忠回京,当面向陛下陈述湖广事宜之原委,一切……由陛下圣心独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