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还带着一股子越来越浓的、说不清道不明的腥甜味儿,像是铁锈混了烂果子,又像是……什么东西烧焦了皮肉。
若卿跑在最前面,靴子踩在覆了薄雪的石板路上,几乎没声。她没走房顶,太高,目标太显眼。他们贴着墙根的阴影,在迷宫般的小巷子里穿。夜枭在她左后侧,像个无声的幽灵,目光不断扫视着前后左右每一个可能藏人的角落。影卫甲一和乙五殿后,三人呈一个松散的三角,将若卿护在中间。
她手里死死攥着那三样东西——铜盒隔着布巾都能感到烫手,白色“石子”在布袋里随着奔跑一下下硌着她的掌心,最要命的是怀里那片黑色金属碎片,冰得像块寒冬腊月的铁,那股子针扎似的刺痛感非但没减,反而越来越清晰,直往骨头缝里钻,让她半边身子都有些发麻。
她知道,这是那碎片对永丰仓方向越来越强的能量波动的反应。就像磁石找铁。
天上的云涡转得更明显了,虽然隔着重重屋脊看不太全,但那种沉甸甸压下来的感觉,还有云层后面透出来的、混乱翻滚的暗红紫黑的光,让人心里发毛。皇宫观星台那道暗红光柱,像根捅破了天的邪门柱子,笔直地插进云涡中心,稳定得令人心寒。
“加快!”夜枭低促的声音传来。
不用他说,若卿也能感觉到,脚下的地面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持续不断的震颤,像是地底深处有头巨兽在翻身。空气里的腥甜味也更浓了,还夹杂着一丝焦糊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硫磺和金属混合加热后的刺鼻气味。
永丰仓近了。
他们从一条堆满杂物的死胡同尽头翻过一堵矮墙,眼前豁然开朗——是永丰仓东南角外围的那片荒地,之前他们从染坊废井潜入的地方。但此刻,眼前的景象让四人都不由得呼吸一窒。
荒地还是那片荒地,染坊的破房子在夜色的剪影里歪斜着。可空气中飘荡着一层薄薄的、灰黑色的“雾”,不是水汽,更像是某种极细的灰烬,在永丰仓方向吹来的、带着热气的风中缓缓飘散。地面上,靠近仓区围墙的地方,那些枯草和瓦砾上,星星点点地覆盖着一层同样的黑色灰烬,像是刚下过一场诡异的雪。
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声音。之前夜枭说的那种“嗡嗡”声,在这里听得真切无比,不再是模糊的背景音,而是一种低沉、持续、仿佛从地心深处传上来的震动,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质感,直往人脑仁里钻。偶尔,还会夹杂一两声极其短促、尖锐的、非人的嘶鸣或惨嚎,瞬间又被那巨大的“嗡嗡”声淹没。
永丰仓高大的围墙黑黢黢地矗立着,上面巡逻的火把光亮比之前密集了许多,人影绰绰,戒备森严。但诡异的是,这些守卫似乎对围墙下、荒地上这些异状视若无睹,只是机械地来回走动,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墙外,对墙内隐隐传来的诡异声响和空气中的灰烬,没有任何反应。
“被控制了,或者……根本不在乎了。”夜枭的声音冷得像冰。
若卿点头。周衡已经撕掉了最后的伪装,或者说,仪式到了这个地步,外围的这些普通守卫,对他而言已经无关紧要了。
“入口。”她低声说。
夜枭指了指染坊院子。那里是他们唯一的、已知的相对安全入口。虽然现在看来,里面恐怕早已不是“安全”二字可以形容。
四人如同四道影子,悄无声息地滑过荒地,避开巡逻火把的光照范围,再次潜入染坊的破败院落。
井口还在那里,用青石板半掩着。但此刻,井口周围的地面上,黑色的灰烬积了厚厚一层。井口内,不再有阴冷的地气涌出,反而有一股股带着腥甜焦糊味的热风,一阵阵向上喷涌,吹得井口的枯草簌簌作响。
夜枭率先靠近,侧耳听了片刻,对若卿摇了摇头:“下面声音很杂,但……没有活人的动静。”他说的活人,是指正常的呼吸、脚步或者交谈。
若卿咬了咬牙。没有退路了。她看了一眼手中紧握的三样东西,对夜枭和影卫打了个手势。
依旧是夜枭第一个下。他没有用绳索,直接滑入井口,身影迅速被下方蒸腾上来的热气吞没。片刻后,井下传来一声极轻微的、表示“暂无危险”的叩击。
若卿深吸一口气,那热风里的味道让她一阵反胃。她将铜盒用布巾牢牢捆在左手腕内侧,白色小布袋塞进胸前贴身口袋,右手则紧紧握着那柄跟随她多年的精钢短刃。然后,她抓住井壁,也滑了下去。
井下的温度比上面高了不少,潮湿闷热,那腥甜焦糊的气味几乎凝成实质,糊在口鼻处。井壁上原本湿滑的苔藓,许多都干枯发黑,像是被瞬间烤焦。那根落月留下的透明丝线还系在原来的地方,但在热风中微微飘荡,指向下方黑暗的洞口。
夜枭已经等在洞口,脸色在手中火折子微弱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凝重。他没有说话,只是示意若卿跟上,然后率先钻进了通往溶洞的通道。
通道比之前更加难走。地面和墙壁上覆盖着一层滑腻的、半凝固的暗红色污渍,像是血浆混合了油脂被加热后的产物,踩上去黏糊糊的,散发出的气味令人作呕。温度越来越高,汗水瞬间就湿透了里衣。
那低沉的“嗡嗡”声在这里变得震耳欲聋,每一次震动都仿佛敲在心脏上,让人气血翻腾。其中夹杂的嘶鸣和惨嚎声也更清晰了,有时近在咫尺,有时又仿佛极远,分辨不出方向。
通道尽头,那个他们曾经观察下方的平台,还在。
但眼前的景象,让即使是见惯了生死和诡异的若卿,也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下方巨大的溶洞,已经完全变了模样。
血池……几乎干涸了。只剩下池底中心一小洼粘稠的、冒着气泡的暗红液体,还在苟延残喘。池壁龟裂,布满焦黑的痕迹。而原本悬浮在血池上方的畸变晶石——那污染的枢九丁——此刻正悬在干涸池底的正上方,离地面只有不到一丈!
它的模样也彻底变了。不再是之前的多棱晶石形状,而是……像一团被无形力量强行揉捏在一起的、半凝固的暗紫色“胶质”!表面布满了疯狂蠕动的黑色和暗红色“血管”,内部不再是流体的感觉,而像是有无数细小的、尖锐的东西在攒动、冲撞。它的大小似乎也膨胀了一圈,散发出的暗紫黑光芒如同实质的粘稠液体,将下方干涸的血池和周围一大片区域都染上了这种不祥的颜色。
更骇人的是,那半截坠入血池的锈蚀铜锥!它没有沉在池底,而是……被那团畸变的“胶质”吞没了一小半!铜锥的尾部露在外面,斜指向天,锥体上那些污浊的血色符文此刻亮得刺眼,如同烧红的烙铁,并且不断有血色的“丝线”从符文中渗出,与上方那团“胶质”表面蠕动的“血管”连接在一起,仿佛在进行着某种邪恶的养分输送!
它们在融合!文仲说的没错,而且速度比预想的更快!那团“胶质”在吸收铜锥残存的、被污染转化的力量,也在吸收周围空气中弥漫的、失控的蚀力!
溶洞内一片狼藉。到处都是倾倒的木箱、破碎的器皿、烧焦的痕迹,以及……尸体。黑袍人的,灰衣人的,很多都已经残缺不全,像是被巨大的力量撕碎,或者被高温灼烧碳化。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焦臭味和更加刺鼻的腥甜。
而溶洞东南角,那扇厚重的铁门,此刻大敞着!
门内一片黑暗,看不清楚,但那股沉重的喘息声和锁链拖地声,此刻变得无比清晰,一声声,如同沉闷的鼓点,敲在人心上。隐约还能看到门内深处,有几点幽绿、暗红的光点在缓缓移动,如同野兽的眼睛。
周衡和他剩下的黑袍人,不见踪影。很可能,已经退入了铁门之后。
整个溶洞,除了那团正在融合、蠕动、散发着恐怖威压的畸变核心,以及铁门后未知的恐怖,仿佛再没有一个活物。
若卿趴在平台边缘,感觉自己的心脏在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胸膛。怀里的黑色碎片已经冰得她半边身子都快失去知觉,左手腕的铜盒烫得皮肤生疼,胸前的白色“石子”也在一阵阵发烫,仿佛在极力对抗着什么。
“怎么……做?”夜枭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面对这种超乎寻常理解的恐怖景象,即使是他也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若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文仲说,需要同源更高阶的“钥匙”,或者截然相反的“净化”之力,从内部瓦解。
铜盒(固钥)可能是“钥匙”,白色“石子”可能有“净化”效果,黑色碎片……属性不明,但似乎与这畸变核心有某种强烈的共鸣或吸引。
关键是如何“从内部瓦解”。靠近那团东西?把这三样东西扔进去?还是……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那扇敞开的铁门,以及门内黑暗中闪烁的幽绿暗红光点。
周衡退守那里,肯定有原因。铁门后的东西,会不会和这畸变核心有关?甚至是……控制它的关键?或者,是周衡准备的、用于在仪式最后阶段“驾驭”这核心的某种……“容器”或“工具”?
一个更加大胆、甚至堪称疯狂的念头,在她心中成型。
“夜枭。”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因为紧张和高温而有些沙哑,“你能……靠近那团东西吗?哪怕只是吸引它的注意力,几息时间。”
夜枭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向了那团蠕动、散发着恐怖气息的畸变核心,眼中没有丝毫畏惧,只有冰冷的计算。“正面不行,气息太强,靠近可能直接被侵蚀或吸进去。侧面,借助钟乳石和岩壁凸起,或许能靠近到三丈之内,但时间不能长。”他顿了顿,“你要做什么?”
“我要进那扇铁门。”若卿的声音斩钉截铁。
夜枭猛地看向她,眼神锐利如刀:“里面情况不明,周衡可能还在,还有那些……”
“我知道。”若卿打断他,眼神异常明亮,甚至带着一丝破釜沉舟的疯狂,“但那里可能是唯一的机会!文仲说需要从内部瓦解,也许指的不是那团东西的内部,而是……这个‘仪式场’的内部!铁门后,很可能藏着仪式的真正控制中枢,或者周衡最后的底牌!我必须进去,找到控制的方法,或者……毁掉它!”
她握紧了手中的三样东西:“铜盒可能是指引或钥匙,白色石头也许能保护我暂时不受侵蚀,黑色碎片……它和那团东西有感应,带着它,或许能让我在靠近时不那么快被发现,或者……能找到关键点。”
这完全是赌博,赌她的判断,赌这三样来历不明的东西的效果,赌铁门后不是立即致命的绝境。
夜枭沉默了片刻。时间一秒秒流逝,下方那团畸变核心蠕动的速度似乎在加快,与铜锥的连接也愈发紧密,散发出的威压让平台上的空气都开始扭曲。
“好。”夜枭最终只吐出一个字,“我吸引它。你找机会下去,从血池西侧绕过去,那边遮蔽物多。甲一、乙五,你们掩护林副统领。”
两名影卫无声点头。
“小心。”若卿对夜枭说。
夜枭没有回答,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后,身形如同捕食的猎豹,猛地从平台侧方那道狭窄的岩缝中钻了出去!他没有直接扑向那团畸变核心,而是沿着洞顶边缘,借助钟乳石和岩壁的阴影,以一种极其刁钻的角度,迅速向着溶洞另一侧、远离铁门的方向移动!
他的动作快如鬼魅,但就在他脱离平台阴影、暴露在溶洞主空间光线下的瞬间——
“嗡——!!!”
那团畸变的暗紫色“胶质”猛地一震!表面蠕动的“血管”骤然加快,几道暗红色的、如同触手般的能量流,从“胶质”中猛地分出,带着凄厉的破空声,朝着夜枭的方向激射而去!
夜枭仿佛早有预料,身体在空中不可思议地一扭,险险避开两道能量流,足尖在岩壁上一点,速度再次暴增!更多的能量流从“胶质”中分出,疯狂地追逐着他,在溶洞中交织成一张死亡的大网!
就是现在!
若卿对着甲一和乙五用力一点头,三人如同离弦之箭,从平台另一侧,沿着之前他们潜入时的那条陡峭栈道(部分已损坏),飞速向下滑去!
栈道湿滑,覆盖着粘腻的污渍,好几次差点失足。但甲一和乙五一前一后护着若卿,动作敏捷稳健。
下方,夜枭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吸引着那团畸变核心绝大部分的“注意力”。能量流的破空声、撞击岩壁的爆炸声、还有那持续不断的“嗡嗡”声,掩盖了若卿三人细微的动静。
他们成功下到溶洞底部,紧贴着血池西侧那堆被爆炸摧残得更加凌乱的矿石和木箱阴影,快速向东南角的铁门移动。
越靠近铁门,那股沉重的喘息和锁链声就越响,空气也越发阴冷,与溶洞其他地方的闷热形成鲜明对比。怀里的黑色碎片震动得越来越厉害,冰冷刺骨。铜盒的灼热和白色“石子”的温热也在交替刺激着她的神经。
她能感觉到,铁门后的黑暗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或者说,正在被那畸变核心的力量……吸引、呼唤。
距离铁门还有不到十丈。
突然,铁门内,那几点幽绿暗红的光点,猛地亮了一下!
紧接着,一声非人的、充满了痛苦与狂躁的咆哮,从门内轰然传出!那咆哮声如此巨大,甚至暂时压过了溶洞中央的“嗡嗡”声和能量流的呼啸!
伴随着咆哮,一股更加浓烈、更加暴虐的蚀力气息,如同爆炸的冲击波,从铁门内喷涌而出!
若卿三人被这股气息冲得身形一滞,胸口发闷,眼前发黑。甲一和乙五立刻挡在若卿身前,做出了防御姿态。
而溶洞中央,那团畸变的暗紫色“胶质”,在听到这声咆哮后,竟也剧烈地颤动起来,发出一种更加高亢、更加尖锐的“嘶嘶”声,仿佛在与门内的咆哮……共鸣?
夜枭的压力陡然倍增,追逐他的能量流变得更加密集、狂暴!
“快!”若卿低吼一声,强忍着蚀力冲击带来的恶心和晕眩,绕过挡在身前的影卫,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扇敞开、如同巨兽之口的铁门,冲了过去!
五丈……三丈……一丈!
铁门内,是比墨更浓的黑暗,只有那几点幽绿暗红的光点在缓缓晃动,以及更加清晰的、粗重如风箱的喘息,和金属锁链绷紧、摩擦的刺耳声响。
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腥臊味和腐臭味扑面而来。
若卿在冲入铁门前最后一瞬,回头看了一眼。
夜枭的身影在漫天飞舞的暗红能量流中,如同暴风雨中的海燕,惊险万分地穿梭。溶洞中央,那团畸变的“胶质”正在加速蠕动、膨胀,与铜锥的连接处爆发出刺目的血光。
她不再犹豫,握紧了手中三样冰火交织的物品,一头扎进了铁门后的无边黑暗。
黑暗瞬间吞噬了她。
只有怀里的黑色碎片,在进入铁门的刹那,爆发出了一阵极其短暂、却冰冷刺骨到极致的幽光,仿佛在欢呼,又仿佛在……警示。
而几乎在她身影没入黑暗的同时,溶洞穹顶之上,那缓缓旋转的云涡中心,一道细微却凝练的、仿佛汇聚了漫天星辰最后光芒的惨白色“星光”,如同垂死的叹息,无声无息地,朝着永丰仓的方向,坠落而下。
子时三刻。
星坠,终于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