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药劲儿,跟潮水似的,一波一波往上顶。
赵煜觉得自己像漂在海上,一会儿沉下去,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骨头缝里都往外冒寒气;一会儿又被托上来,口鼻间钻进来一丝清清苦苦的草木香,混着点凉津津的甜,顺着喉咙往下滑,把心口那块烧着的炭火浇熄了些许。
疼还是疼,腰那儿像被人用钝刀子慢慢锉,高烧也没退,脑浆子跟开了锅似的咕嘟。但跟之前那种马上就要散架、魂儿都要飘出去的虚脱感比起来,这会儿至少能觉出自己还囫囵个儿地装在皮囊里。
他试着动了动眼皮,沉得跟挂了铁坠子。
“殿下?”声音就在耳朵边上,很近,压得低低的,是若卿。
他喉咙里咕哝了一声,算是答应。费了老大劲,总算把眼皮撬开一条缝。光线昏黄,晃得人眼晕。先看到的是头顶黑乎乎的房梁,接着是若卿凑过来的脸。她脸上没什么血色,眼底乌青,嘴唇干得起皮,但眼神还是亮的,紧紧盯着他。
“您……感觉怎么样?”她问,声音有点绷。
“……死不了。”赵煜声音嘶哑得像是破风箱,说三个字就喘,“药……哪来的?”
若卿抿了抿唇,眼里闪过一丝复杂:“不知道。突然出现在您换下的衣服里。张老拐看了,说是极难得的古方救命药。”
赵煜脑子昏沉,一时也理不清这茬。他试着回想昏迷前的事,血池,爆炸,铜锥坠落,周衡的怒吼,还有那枚布满裂纹、悬在头顶的晶石……碎片一样的画面涌上来,带来一阵心悸和恶心。
“现在……什么时辰?”他问。
“子时过半了。”若卿扶着他,让他稍微侧了侧身,避开腰侧的伤口,又喂他抿了两小口温水。“离子时三刻,不到半个时辰。”
子时三刻……星坠之夜。赵煜心头一紧,挣扎着想坐起来,被若卿用力按住。
“您别动!伤口刚稳住!”她语气难得地带上了一丝急,“外面情况复杂,永丰仓有异变,皇宫观星台也有古怪,但我们的人还在,胡四、陈擎还在牵制,影卫也盯着。您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养伤。”
赵煜喘了几口气,额上冒出虚汗。他知道若卿说得对,自己现在这样子,站起来都费劲,更别说做什么了。可那种眼睁睁看着时间溜走、危机逼近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
“夜枭……落月呢?”他看向屋内。夜枭靠在门边阴影里,闭着眼,但耳朵微微动着。落月躺在屋角草席上,似乎睡着了,呼吸很轻,脸上没什么血色。
“夜枭刚侦察回来,永丰仓地下很不对劲,安静得吓人,有奇怪的嗡嗡声和黑色灰烬喷出。落月伤重,但性命无碍。”若卿快速说着,“文仲先生还没找到,但他之前留下过‘未净’的标记。皇宫那边,观星台一个时辰前有过暗红光芒,之后再无动静,高顺封锁得很死。”
信息很多,但都是碎片,拼不出完整的图。赵煜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思考。药是救命药,但来历不明。永丰仓异变,周衡肯定没死,而且在搞什么鬼。皇宫的暗红光芒……和星坠之夜有关?和永丰仓的仪式有关联吗?
他下意识地想抬手摸摸胸口,牵动了伤口,疼得吸了口冷气。若卿立刻按住他。
“铜盒……还在吗?”他问。
“在,一直放在您身边。”若卿从枕边拿起那个依旧散发着微弱乳白光芒的铜盒,塞进他手里。
握着熟悉的温润感,赵煜稍微安心了些。他又想起什么:“那个……碎片呢?黑色的,还有白色的……”
若卿犹豫了一下,还是从怀里拿出那个单独包好的小布袋,里面是米粒大的白色“石子”核心,又指了指自己胸口内袋:“黑色的,在这里。”
赵煜看着那点微弱的白光,又想起之前若卿说的,黑白两样东西靠近时的异动和对自己体内的影响。一个模糊的、疯狂的念头再次在他心底浮现,但和身体的剧痛虚弱比起来,这念头轻飘飘的,抓不住。
“收好……别弄丢了。”他只能这么说。
“嗯。”若卿点头,将白色小布袋放回他枕边,“殿下,您再歇会儿。我和夜枭守……”
她话没说完,屋外突然传来一声极轻、却异常急促的鸟鸣声!不是真的鸟,是影卫之间约定的紧急信号!
夜枭的眼睛瞬间睁开,身形已如鬼魅般贴到门边。若卿也猛地站起,手按在了腰间的短刃上。
门外阴影里,影卫甲一的声音急速传来,压得极低:“有人靠近!东南方向屋顶,三个,身手极好,不是普通兵卒或江湖人,像是……宫里出来的。”
宫里?高顺的人?还是……
“距离?”若卿问。
“五十丈,正在快速接近,目标明确,就是这里!”甲一的声音透着罕见的紧绷,“乙五在试图误导,但对方很警觉。丙三和丁七已就位。是否撤离?”
若卿的心沉到了谷底。棺材铺的位置极其隐蔽,怎么会被精准找到?是之前的行动留下了痕迹,还是……有内鬼?不可能,这里的人都是绝对信得过的。
“来不及了。”夜枭的声音冰冷,“带殿下从后窗走,进密道。我断后。”
棺材铺后院连着老城墙根,下面确实有条废弃多年的、狭窄的排水暗道,是影卫提前勘察好的退路之一,但极其难行,而且不知道通向哪里是否安全。
赵煜挣扎着想说话,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咳得眼前发黑,腰间的伤口又有温热的液体渗出。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屋外突然传来“噗噗”几声闷响,像是重物倒地,紧接着是一声短促的、被掐断的惊呼!
不是影卫动手的声音!
夜枭和若卿同时一愣。
然后,一个嘶哑、疲惫、却异常熟悉的声音,在门外极近处响起,带着急促的喘息:“林副统领……是我……文仲……”
文仲?!
若卿和夜枭对视一眼,眼中都是惊疑。夜枭将门拉开一道缝隙。
门外昏暗的光线下,站着三个人。中间那个身形佝偻,衣衫破烂不堪,沾满泥污和已经发黑的血迹,脸上胡子拉碴,面色灰败,正是失踪许久的异症监主事——文仲!他左臂用撕碎的布条吊着,额角还有一道新鲜的血口。而他左右两侧,各站着一名身着深灰色劲装、面覆金属面具的影卫!正是之前派出去寻找文仲下落的甲一和乙五!
只是此刻,甲一和乙五的状态也有些不对,他们呼吸急促,眼神中带着一丝未散的惊悸,甲五的肩膀衣物还裂了一道口子。
在三人脚边,倒着三个身穿黑色紧身衣、蒙着面的身影,一动不动,显然已经毙命。致命伤都在咽喉或心口,干净利落,是影卫的手法。
“文先生?您怎么……”若卿又惊又喜,连忙将文仲让进屋,同时警惕地扫视门外。
“咳……咳咳……”文仲一进屋,就踉跄了一下,几乎摔倒,被旁边的甲一扶住。他看了一眼木板床上脸色惨白、却睁着眼睛看他的赵煜,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光,哑声道:“殿下……您还活着……太好了……”
“怎么回事?”夜枭关上门,守在门后,目光锐利地扫过文仲和两名影卫。
甲一快速解释道:“我们按指令寻找文先生下落,在城北一处废弃的道观地窖里找到了他。文先生受伤不轻,但坚持要立刻来见殿下,说有十万火急的情报。我们刚离开道观不远,就被这三个人盯上了,甩不掉,只能一路引到这边,在靠近棺材铺时才动手解决。他们身手很古怪,不像军中人,也不像普通江湖刺客,招式狠辣,直取要害,而且……似乎对蚀力有些微弱的抗性。”
对蚀力有抗性?若卿心头一跳。
文仲喘匀了气,靠着墙壁滑坐在地上,也顾不上什么礼仪了,急声道:“殿下,林副统领,没时间细说了。永丰仓……下面那东西……快要成了!”
“什么东西?”若卿追问。
“那畸变的枢九丁,和血池里那半截铜锥……它们在融合!”文仲的声音因为恐惧和急切而发抖,“不是简单的连接,是……本质上的互相吞噬、转化!我之前的观测点虽然被毁了,但我用了最后一点枢七乙的能量,做了个简易的‘遥感阵’,一直勉强监控着那片区域的能量变化。”
他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已经布满裂纹的龟甲罗盘,罗盘中心的指针正在疯狂地左右摆动,盘面上原本刻着的刻度许多都模糊了,但依稀能看到代表不同能量层级的区域。“你们看……代表蚀力污染的黑区,和代表混乱星力扰动的灰区,正在急剧向中心收缩、凝聚!而中心点……能量强度已经超出了枢七乙能测量的上限,还在攀升!这绝对不是普通的仪式反噬或者能量逸散,这是……在孕育一个前所未有的、畸变的核心!”
赵煜听着,只觉得握着铜盒的手心又开始隐隐发烫。
“融合完成……会怎样?”他哑声问。
“不知道。”文仲脸上露出一种近乎绝望的神色,“可能是彻底的蚀力爆炸,将小半个京城化为死地。也可能……会打开一个不稳定的、连接未知之处的‘孔洞’,就像当年天工院事故的放大版,但更可控,也更……危险。周衡那个疯子,他根本不在乎后果,他只想完成他那个扭曲的‘源初之门’!”
“他人在哪?”夜枭问。
“应该还在永丰仓地下,铁门后面。”文仲道,“我的遥感阵还捕捉到铁门后有强烈的生命反应,不止一个,但……很混乱,很狂暴,不像正常人。还有,皇宫观星台一个时辰前那道暗红光芒,我这边也感应到了。那不是寻常的星象观测或者灯火,那是一种……定向的能量投射,目标很可能就是永丰仓地下!有人在用观星台,给周衡的仪式提供最后的‘坐标’或者‘牵引’!”
观星台的能量投射?赵煜和若卿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骇。高顺控制了皇宫,难道他也在配合周衡?还是说,皇宫里另有其人?
“必须阻止他们……”赵煜咬牙道,又想挣扎起身。
“殿下,您不能去!”若卿再次按住他,语气坚决,“您现在这样子,下去就是送死!”
“那怎么办?眼睁睁看着?”赵煜眼底布满了血丝。
“我去。”夜枭的声音平静地响起,“文先生,那融合的核心,弱点在哪?铜锥?还是晶石本身?”
文仲摇头,苦笑道:“不知道。能量纠缠得太紧密了,遥感阵分辨不出。但……任何剧烈的外部干扰,都可能引发不可测的能量暴走,甚至加速融合。除非……有更强大的、纯净的相反性质的力量,强行介入,将其结构破坏或中和。”
相反性质的力量?纯净的?
若卿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赵煜手中的铜盒,还有枕边那点白色微光。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内袋里那片冰凉的黑色碎片。
铜盒(固钥)能克制蚀力,白色“石子”有安抚宁神效果,黑色碎片阴冷邪异……这三样东西,能算“相反性质的力量”吗?可它们太微弱了,而且彼此关系诡异。
文仲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到了铜盒和白色小布袋。他眼睛微微一亮:“那是……”
“是先帝留给殿下的‘固钥’,据记载能显星图、克制蚀力。”若卿简单解释道,“白色的小石头,是偶然得来的,有些安抚心神的效果,来历不明。还有一个黑色的金属碎片,很邪门,能引动殿下体内的不适。”
文仲挣扎着凑近些,仔细看了看铜盒散发的乳白微光,又看了看白色小布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思索:“固钥……我听说过,是前朝天工院最高等级的星力秘钥之一,蕴含纯净星力。这白色石头……气息纯正温和,确实有安定之效。至于黑色碎片……”他摇摇头,“听描述,倒像是被极致污秽侵染过的‘星核’残片,或者某种暗物质载体……它们彼此之间……”
他话没说完,突然,一直放在赵煜枕边的那个白色小布袋,毫无征兆地,猛地亮了一下!
不是之前那种温和的微光,而是一下短促却明亮的乳白色闪光!
紧接着,若卿怀里贴着黑色碎片的位置,也传来一阵突如其来的、针扎似的冰冷刺痛感!那黑色碎片仿佛被什么刺激了,在她内袋里微微震颤起来!
几乎在同一时间,赵煜手中的铜盒,光芒也陡然增强,变得有些灼热!
“怎么回事?!”若卿惊道。
文仲脸色大变,猛地抬头看向窗外永丰仓的方向,声音都变了调:“能量峰值……在飙升!它们……感应到了!是星坠!星坠开始了!”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远方的天际,厚厚的云层之后,隐约传来一阵低沉、连绵、仿佛无数琉璃同时震动的奇异嗡鸣!那声音并不响亮,却仿佛直接响在每个人的脑海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而宏大的韵律。
屋内的油灯火苗,毫无征兆地剧烈摇曳起来,光影乱舞。
赵煜只觉得右掌融合令牌的位置,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皮肉里钻出来!他闷哼一声,握紧了铜盒,那温润的光芒此刻竟有些烫手。
夜枭和影卫们瞬间进入最高戒备状态,兵器出鞘。
若卿强忍着怀里的冰冷刺痛和心中的惊涛骇浪,冲到窗边,推开窗户。
只见东南方向,永丰仓所在的那片天空,厚重的云层竟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搅动,缓缓旋转,形成了一个巨大而模糊的漩涡轮廓!漩涡中心,隐隐有暗红、紫黑、污浊铜绿等等难以形容的、混乱的光晕在翻腾、交织!
而更远些的皇宫方向,观星台的位置,一道比之前更粗、更凝练的暗红色光柱,突兀地冲天而起,直直射入那云层漩涡之中!仿佛一根邪恶的针,刺入了天穹的脉络!
冬月初七,子时三刻。
星坠之夜,并非星辰坠落,而是……某种被长期观测、等待的邪恶天象,或者说,能量潮汐的峰值时刻,终于到来!
周衡的仪式,在观星台那暗红光柱的牵引下,在这诡异天象的加持下,正向着最终的、未知的恐怖完成态,疯狂冲刺!
“来不及了……”文仲瘫坐在地上,面如死灰,“能量纠缠已经达到临界……任何外部物理破坏都可能直接引发大爆炸……除非……除非有同源更高阶的‘钥匙’,或者截然相反、能中和其本质的‘净化’之力,从内部瓦解其结构……”
同源更高阶的钥匙?赵煜的令牌?还是铜盒?
截然相反的净化之力?那白色的“石子”?还是……
若卿猛地回头,看向赵煜,看向他手中的铜盒,看向枕边闪烁的白色微光,又摸了摸怀里刺痛不已的黑色碎片。
一个清晰的、却更加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她混乱的思绪。
也许……送药人送来救命药,不仅仅是为了救殿下的命。
也许……那药让殿下暂时稳住,就是为了这一刻。
也许……这三样彼此关联又互相克制的东西,就是文仲所说的,可能从内部瓦解那畸变核心的……唯一希望?
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怀中那冰冷刺痛的黑色碎片,另一只手,拿起了枕边那闪烁着不安白光的布袋。
赵煜似乎明白了她的意图,用尽力气抬起手,将温烫的铜盒,塞进她手里。
“若卿……”他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里挤出来的,“小心……”
若卿看着手中这三样东西——温烫的铜盒,微光闪烁的白色石子,冰冷震颤的黑色碎片。它们彼此间仿佛产生了某种无形的力场,让她的手臂都有些发麻。
她抬起头,看向夜枭,看向文仲,看向屋里每一个伤痕累累却目光坚定的人。
然后,她看向窗外,那漩涡翻腾、光柱贯天的恐怖景象。
嘴角,扯出一个极淡、却无比决绝的弧度。
“看来……没得选了。”
她将三样东西紧紧攥在手心,感受着它们传来的或烫或冷或温和的奇异触感,转身,对夜枭和影卫们,清晰而快速地下达了可能是最后的指令。
“夜枭,甲一,乙五,跟我走。目标,永丰仓地下,那融合的核心。”
“丙三,丁七,你们留下,保护殿下和文先生。张老拐,看好他们的伤。”
“如果……我们没回来。”她顿了顿,声音没有丝毫波动,“按原计划,炸毁所有已知入口,然后,带殿下,立刻离开京城!”
夜枭沉默地点了点头,握紧了手中的短剑。影卫们无声领命。
文仲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颓然地闭上了眼睛。
赵煜躺在木板上,看着若卿决然的背影,想喊她的名字,喉咙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发出嗬嗬的声响。他想抓住什么,手指却虚弱得抬不起来。
若卿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关切,有决绝,还有一丝……深藏的、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明了的情绪。
然后,她不再犹豫,拉开门,带着夜枭和两名影卫,一头扎进了门外浓得化不开的、仿佛孕育着无尽恐怖的黑夜之中。
直奔那漩涡之下,光柱所指的——永丰仓。
子时三刻的寒风,卷着雪沫和远方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诡异嗡鸣,灌进小屋,吹得油灯火苗几欲熄灭。
星坠之夜,终于露出了它狰狞的獠牙。
而赌上一切的反击,也在这一刻,悍然发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