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十年的初夏,华林苑比往年更显幽静。
苑中那几株老槐树开花了,细碎的白花挂满枝头,香气在微风中若有若无地飘散。池塘里的荷花刚冒出尖尖角,蜻蜓在水面轻盈地点过。袁术穿着一身浅灰色的麻布袍子,正坐在池边的亭子里,手里捧着一本《庄子》,看得入神。
“太上皇,该用茶了。”内侍总管王顺端着一壶新沏的明前龙井走过来,动作轻柔地将茶杯放在石桌上。
袁术“嗯”了一声,目光仍停留在书页上,直到读完一段,才抬起头,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水温正好,茶香清冽,他满意地点点头。
“今日外头有什么新鲜事?”他随口问道,眼睛又回到书页上。
王顺站在一旁,微笑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今早宫里头传来消息,说陛下昨日召见了刚从滇地回来的信使。”
袁术翻书的手顿了顿:“滇地?是暄儿那边?”
“正是。说是滇王殿下主持修建的从益州郡到蜀郡的官道,上月全线贯通了。如今从滇池到成都,车马只需十五日,比原先缩短了一半还多。”
“哦?”袁术放下书,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这孩子,倒是雷厉风行。”
他想起了三年前袁暄离京赴滇时的情景。那时还是个略显青涩的少年,如今听说晒得黝黑,手掌全是老茧,却把滇地治理得井井有条。
“还有呢?”袁术端起茶杯,语气随意。
“还有就是工部那边,说是黄河新漕渠的最后一段堤坝也修好了。从下月开始,江南的粮船可以直接沿运河北上,经黄河转新漕渠,直抵蓟城。户部估算,这么一来,北疆军粮转运的费用能减四成。”
袁术点点头,没说话,但眼中的赞许是藏不住的。
王顺继续道:“对了,南洋那边也传来好消息。镇海将军陆骏派船队又去了趟狮子国,这次带回来一批新的香料种子,说是叫什么‘胡椒’,在岭南试种成功了。农官说这东西在中原能卖上好价钱。”
“胡椒……”袁术喃喃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忽然笑了,“当年吕范第一次从南海带回椰子时,朕还笑他说带回来个硬壳球。如今椰子成了岭南常果,这胡椒,怕也要成寻常之物了。”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苑门口传来孩童的嬉笑声。不一会儿,两个八九岁的孩子跑了进来,正是袁耀的长子袁谦和次子袁谅。
“曾祖父!”两个孩子跑到亭子前,恭恭敬敬地行礼。
袁术脸上的笑容更深了:“过来坐。今日太学放假?”
“是,先生放我们一日假,说让我们来陪曾祖父说话。”袁谦年纪稍长,说话已有小大人的模样。
袁谅则活泼得多,一坐下就迫不及待地说:“曾祖父,我今日在太学学了新的算术题!先生出了道题:今有鸡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鸡兔各几何?我算出来了!鸡二十三只,兔十二只!”
看着曾孙得意的样子,袁术忍俊不禁:“哦?怎么算的?”
袁谅正要解释,袁谦在一旁抢道:“谅弟用的是‘抬腿法’,把鸡和兔都当作抬起两只脚,然后……”
两个孩子争着讲解算法,袁术听着,不时点头。等他们说完了,他才慢悠悠地说:“你们可知道,这算术不只是算鸡兔?朝廷丈量土地、计算赋税、调配粮草,都要用到算术。你们祖父当年在淮南时,就算不清账目,吃了不少亏。”
“真的吗?”袁谅睁大眼睛,“祖父那么厉害,还算不清账?”
袁术哈哈大笑:“再厉害的人,也有不擅长的东西。所以你祖父后来专门设了‘主簿’一职,让精通算术的人来管账。如今你父皇在科举里增设‘明算科’,也是这个道理——治国需要方方面面的人才。”
两个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这时,王顺又凑近了些,低声说:“太上皇,还有一事。北疆都护府送来密报,说鲜卑轲比能部最近有些异动,聚众操练频繁。陛下已经下旨,让并州、幽州加强戒备。”
袁术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但很快恢复平静:“耀儿处理得妥当。鲜卑人逐水草而居,聚散无常,加强戒备是对的,但也不必过度紧张。边市继续开,交易继续做,只要咱们兵强马壮,粮草充足,他们翻不起大浪。”
他转向两个曾孙:“你们记住,治国如治水,堵不如疏。对待外族,一味打压不如怀柔招抚。当年你们曾祖父我对付南匈奴,就是一边打,一边开边市,让他们有饭吃,有衣穿,有生意做。时间长了,自然就归化了。”
袁谦认真地记下这番话,袁谅则好奇地问:“曾祖父,那要是他们不领情呢?”
“那就打。”袁术说得轻描淡写,“但打完了,还是要给活路。人总要吃饭,总要过日子。你给他活路,他就不会拼命。”
午后,孩子们被带下去休息。袁术独自在苑中散步,王顺远远跟着。
走到苑西角的菜园子时,袁术停下了脚步。这是他自己开垦的一小片地,种了些青菜、瓜果。他蹲下身,仔细察看一株黄瓜的长势,叶片青翠,藤蔓上已经结了几个小瓜。
“长势不错。”他满意地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
王顺上前递过汗巾:“太上皇亲自伺弄的,自然长得好。”
“种地和治国是一个道理。”袁术擦了擦手,望着菜园,“该浇水时浇水,该施肥时施肥,该除虫时除虫。不能急,也不能懒。你看这黄瓜,你天天盯着它,它不长;你不理它,它也不长。就得该管时管,该放时放。”
他顿了顿,又说:“耀儿如今治国,就像种这园子。该修路时修路,该屯田时屯田,该开海时开海。我不必天天盯着,偶尔问问长势就行。”
主仆二人沿着小径慢慢走。初夏的阳光透过树荫洒下来,斑斑驳驳。远处传来宫人修剪花木的剪刀声,清脆而有节奏。
回到书房时,桌上已经摆好了几份奏报的抄本——这是袁耀特意送来的,虽然袁术已经说过不必再送,但袁耀还是每旬送来一次,说是让父亲解闷。
袁术坐下,随手翻开一份。是西域都护马超的奏报,详细汇报了屯田的进展,提到今年预计产粮能达到十五万石,西域驻军粮草已能完全自给。奏报末尾,马超还写了一句:“臣在西域二十载,近日方觉此地可称稳固。想起当年太上皇嘱托,幸不辱命。”
袁术看着这句话,良久,轻轻点头。
又翻开一份,是礼部关于增设“明算科”的具体章程。里面详细列出了考试科目:算术、测量、会计、天文历法。袁术仔细读着,看到其中一道样题:“今有堤坝一道,上广三丈,下广五丈,高十丈,长百丈,问需土方几何?”
他拿起笔,在纸上算了算,得出答案:“四千立方丈。”算完自己都笑了——多少年没碰这些了,居然还没忘。
王顺在一旁看着,轻声说:“太上皇宝刀未老。”
袁术摆摆手:“老了老了。这些事,该让年轻人去想了。”
他将奏报合上,没有再翻开其他的。窗外,夕阳西下,将书房染成一片温暖的金黄色。
“王顺。”
“老奴在。”
“明日告诉宫里,以后的奏报,不必再送来了。”袁术缓缓说道,“就说,朕如今只想种种菜,读读书,教教孙子。朝廷的事,有皇帝,有丞相,有文武百官,足够了。”
王顺应下,又问:“那若是陛下亲自来问……”
“耀儿若来问,朕自然要说。”袁术笑道,“但他现在很少来问了,是不是?”
王顺想了想,确实如此。景和帝上次来请教政事,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事了。如今每次来,都是带着孩子,说说家常,问问父亲的身体,绝口不提朝政。
“这说明他长大了。”袁术站起身,走到窗前,“雏鹰总要自己飞。我这老鹰,就在巢里看着就好。”
窗外,最后一缕夕阳沉入西山。华林苑内渐渐暗下来,宫人们开始点灯。一盏盏灯笼亮起,在暮色中如点点星辰。
袁术站在窗前,望着苑中的景色,心中一片宁静。
他知道,这个他亲手缔造的帝国,正在儿子的治理下稳步前行。边疆稳固,民生安乐,商路畅通,文教昌盛。这一切,比他当年想象的还要好。
而他,这个帝国的开创者,如今要做的,就是安心地退到幕后,看着儿孙们将这份基业传承下去,发扬光大。
“该用晚膳了。”王顺轻声提醒。
袁术转过身,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好。今日有什么菜?”
“有您爱吃的清蒸鲈鱼,还有园子里新摘的黄瓜。”
“不错。吃完饭后,把谦儿和谅儿叫来,我教他们下棋。”
“是。”
主仆二人的对话声渐渐远去。书房里,那几份奏报静静躺在桌上,窗外的灯笼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华林苑的夜晚,一如既往地安宁。而这份安宁,正是帝国强盛的最好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