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十一年秋,幽州蓟城。
北方的秋天来得早,九月初的蓟城已经颇有凉意。护城河边的柳树叶子开始泛黄,城外的田野里,高粱红了一片,谷穗沉甸甸地弯着腰。但今日蓟城内外最热闹的地方,不是这些农田,而是城东新落成的漕运码头。
码头沿岸人山人海,蓟城百姓扶老携幼,都挤在岸边看热闹。只见宽阔的河道上,十几艘满载粮包的大船正缓缓靠岸。这些船与寻常河船不同,吃水更深,船身更长,桅杆上飘扬的杏黄旗上,写着大大的“漕”字。
“来了来了!”人群中响起欢呼声。
为首的一艘船上,站着个四十多岁的官员,正是工部侍郎杜袭。他望着眼前崭新的码头、宽阔的河道,还有岸边欢呼的人群,眼眶竟有些湿润。
十年了。从景和元年陛下下旨重修漕渠,到今天第一船江南漕粮直抵蓟城,整整十年。
“杜侍郎,咱们……真到了?”身旁的年轻书吏声音都在发颤。
杜袭重重点头:“到了。这就是蓟城。从扬州广陵出发,沿运河北上,入黄河,转新漕渠,直抵蓟城——三千七百里水路,咱们走通了!”
船刚靠稳,幽州刺史田豫已经带着官员迎了上来。这位当年曹操麾下的将领,如今年过五旬,须发花白,但精神矍铄,快步登上跳板,一把握住杜袭的手:“杜侍郎,辛苦了!蓟城百姓,盼这漕渠盼了十年啊!”
杜袭还礼:“田刺史言重了。此乃陛下圣明,工部上下齐心之功,下官岂敢居功。”
两人寒暄间,码头上的力夫已经开始卸货。一袋袋稻米从船舱里搬出来,在码头上堆成小山。围观的人群发出阵阵惊叹:
“看那米!雪白雪白的,江南的稻米就是不一样!”
“听说这一船就能装两千石!顶得上从前两百辆大车!”
“往后咱们北疆的军粮,再不用人扛马驮地翻山越岭了!”
田豫听着百姓的议论,感慨万千。他拉着杜袭走到一旁,低声道:“杜侍郎可知,这漕渠一通,对北疆意味着什么?”
杜袭拱手:“请刺史赐教。”
“意味着从此以后,北疆十万驻军,再不会为粮草发愁。”田豫望向远方,目光深邃,“从前从中原运粮到幽州,陆路要翻太行,走井陉,八百里的路,损耗三成都是少的。若是赶上秋雨,道路泥泞,运粮队走上一个月都不稀奇。如今漕运直抵,损耗不到一成,时间缩短一半,这省下的是多少钱粮,多少人命?”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激动:“更意味着,朝廷对北疆的控制,真正做到了如臂使指。鲜卑人为什么敢在边市讨价还价?就是因为知道咱们粮草转运不易,不敢轻易动兵。现在好了,粮道畅通,咱们腰杆子硬了!”
杜袭深以为然。他这十年来督修漕渠,走遍了沿途州县,太清楚这条水路的意义了。这不仅是条运粮的河,更是条巩固边防、控制北疆的生命线。
卸货完毕,杜袭命人清点数目。书吏捧着账册汇报:“广陵起运漕粮五千石,沿途损耗四百三十石,实到四千五百七十石。另运江南新织棉布三千匹,茶叶五百担,瓷器百箱……”
田豫听得眉开眼笑:“好!好!杜侍郎,今晚刺史府设宴,为诸位接风洗尘!”
当夜,蓟城刺史府灯火通明。除了幽州官员,还有从并州、冀州赶来观摩的各路官员。宴席不算奢华,但气氛热烈。
酒过三巡,田豫举杯起身:“诸位,今日新漕渠首航成功,咱们共饮此杯,一贺陛下圣明,二贺工部辛劳,三贺北疆永固!”
满座皆起,共饮一杯。
放下酒杯,田豫又道:“杜侍郎,这漕渠修了十年,其中艰辛,可否与诸位同僚说说?”
杜袭也不推辞,起身道:“说起来,这漕渠能成,首功当属韩暨韩尚书。”
提到韩暨,在座许多老臣都露出怀念之色。那位工部尚书虽然已经致仕多年,但他留下的水利图纸、工程规制,至今仍是工部的镇部之宝。
“韩尚书早在武始年间就勘测过黄河至蓟城的水道,留下了详细的图纸。”杜袭继续说,“但当时国库不裕,北疆也尚未完全平定,所以先帝只命修了前段。陛下登基后,决心续修,下旨拨专款一百万贯,征调民夫五万,这才有了今日之功。”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沙哑:“这十年,我们遇到了三次黄河改道,五次山洪暴发,七次地动……最艰难的是中段那段山地,岩石坚硬,工具损毁无数。后来还是工匠们想出了‘火烧水激’之法——先用大火烧热岩石,再泼冷水,岩石开裂,这才凿通了最后三百丈。”
座中一位并州来的官员感慨道:“杜侍郎和工部诸位,真是辛苦了。”
杜袭摇头:“辛苦的是那些民夫。十年间,有五十三名民夫殉职,伤者过千。每念及此,下官都……”他说不下去了,举杯一饮而尽。
宴席气氛一时凝重。
田豫见状,转移话题道:“说起来,这漕渠一通,朝廷已经在规划第二条了——从洛阳直通凉州武威。若是那条也修通,西域的货物就能直抵中原,中原的粮草也能直送西域。”
“真的?”众人眼睛都亮了。
“千真万确。”田豫笑道,“周丞相前日来信还说,陛下已经让工部开始勘测了。不过那是后话,眼下咱们先把这条用好。”
宴席一直持续到深夜。杜袭喝得微醺,被书吏扶着回驿馆休息。第二天一早,他就带着人开始巡查蓟城段的漕渠设施。
漕渠在蓟城东门外与鲍丘水交汇,这里修建了大型的船闸、码头、仓库。杜袭仔细检查了船闸的开合机构,又测了水深,看了仓库的防潮措施,一一记录在册。
“杜侍郎真是细致。”陪同的蓟城工曹赞叹道。
杜袭正色道:“漕渠是国家命脉,一处疏漏,就可能酿成大祸。韩尚书当年教导我们,治水如治国,要慎之又慎。”
三日后,杜袭启程返京。临行前,田豫亲自送到码头,握着杜袭的手说:“杜侍郎回去禀报陛下,幽州十万将士,定不负朝廷重托,必守好北疆门户!”
船队顺流南下,比来时快了许多。杜袭站在船头,看着两岸秋色,心中感慨万千。
十月初,船队抵达洛阳。
袁耀在宫中接见了杜袭。当听到漕渠首航圆满成功,漕粮损耗不足一成时,皇帝龙颜大悦。
“杜爱卿辛苦了!”袁耀亲自扶起跪拜的杜袭,“此功当载入史册。朕要重重赏你,赏工部所有参与此事的官员工匠!”
杜袭却道:“陛下,臣不敢居功。此渠能成,一赖太上皇当年定策,二赖韩尚书早先规划,三赖陛下十年如一日支持,四赖数万民夫辛勤劳作。臣不过居中协调,何功之有?”
袁耀闻言,更加赞赏:“杜爱卿虚怀若谷,实乃臣子楷模。这样吧,朕赐你紫金鱼袋,晋工部尚书。另拨专款,抚恤殉职民夫家属,厚赏所有参与者。”
“臣代工部上下,谢陛下隆恩!”
消息传到华林苑时,袁术正在和孙子下棋。听完内侍禀报,老人执棋的手停在半空,良久,轻轻落下一子。
“祖父,您这步棋……”对面的袁谦疑惑道。
袁术却笑了:“谦儿,你可知这漕渠意味着什么?”
袁谦想了想:“孙儿知道,意味着北疆粮草无忧。”
“不止。”袁术站起身,走到窗前,望向北方,“意味着从今往后,中原与北疆真正连成了一体。粮草、兵马、政令,朝发夕至。这意味着,大仲朝的疆土,不再是地图上的线条,而是血脉相连的肢体。”
他转身看着孙子,目光深邃:“你父皇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这比打十场胜仗还要重要。”
袁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在棋盘上又落下一子。
而此时,在遥远的北疆,田豫正站在蓟城城头,望着漕渠上来往的船只。夕阳西下,给河面镀上一层金色。一艘艘粮船如移动的城池,缓缓驶向北方更远的军营。
有了这条水路,北疆的冬天,不会再那么难熬了。鲜卑人的马蹄,也不会再那么嚣张了。
黄河新漕渠,这条流淌着粮食、布匹、茶叶,也流淌着帝国意志的河流,从此成为北疆牢不可破的屏障。而这一切,都始于十年前那个春天的决定,都源于一个帝国对边疆长治久安的深谋远虑。
水运千年,功在当代,利在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