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十年春,洛阳城迎来了难得的好天气。一连几日都是晴空万里,春风和煦,护城河边的垂柳抽出嫩黄的新芽,宫城内的杏花开得如云似霞。朝臣们走在通往崇德殿的御道上,脚下青石板被春雨洗得发亮,个个心情都不错——毕竟,春耕顺利,边关无事,国库充盈,这样的好年景,在历朝历代都不多见。
然而今日早朝的气氛,却有些微妙。
礼部尚书陈群手持玉笏,出班奏道:“陛下,臣有本奏。”
御座上的袁耀微微颔首:“陈爱卿请讲。”
“陛下登基十年,四海升平,万民安乐,此乃上天眷顾,陛下圣德所致。”陈群声音清朗,“臣查古制,帝王功成治定,德配天地者,当行封禅之礼,以告成功于天,祈国祚绵长。昔秦皇汉武,皆曾登泰山而封禅。今陛下功业,远超往圣,臣斗胆请奏,请陛下择吉日,赴泰山行封禅大典!”
此言一出,朝堂上顿时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声。
封禅!
这两个字对任何一个帝王都有着莫大的吸引力。那是天子与上天直接对话的仪式,是帝王功业得到上天承认的最高象征。秦始皇做过,汉武帝做过,光武帝也做过。如今大仲朝开国二十余载,国势如日中天,确实到了可以告慰天地的时候了。
袁耀端坐御座,面色沉静,但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他今年三十有八,正是年富力强、雄心勃勃之时。这十年来,他勤政爱民,开拓疆土,繁荣经济,自觉无愧于父亲打下的基业。若能登泰山封禅,不仅是对自己十年治国的肯定,更是将大仲朝推向与秦汉并列的盛世王朝之列。
“众卿以为如何?”袁耀环视群臣,语气平和。
立刻有几位大臣出列附和。
太常卿王朗奏道:“陈尚书所言极是!陛下登基以来,北定鲜卑,西通西域,南拓滇地,东连扶桑,开科举以选贤能,兴水利以利农耕,减赋税以苏民困,此等功业,上合天心,下顺民意,正当封禅告天!”
鸿胪寺卿华歆也道:“臣闻泰山乃五岳之首,王者受命易姓,改制应天,必封泰山,禅梁父,此天命之所归也。今陛下承太上皇之基业,开景和之盛世,若不封禅,何以显天眷之隆?”
接着又有几位年轻官员出列赞同,言辞恳切,引经据典。朝堂上的气氛渐渐热烈起来,仿佛封禅之事已成定局。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苍老而沉稳的声音响起:“臣,有异议。”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丞相周瑜缓缓出列。这位年过六旬的老臣,虽已须发皆白,腰背微驼,但目光依然清亮如昔。他手持玉笏,向着御座深施一礼。
“周爱卿请讲。”袁耀对这位父亲留下的托孤重臣,向来敬重有加。
周瑜直起身,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陛下,封禅乃国之大事,非功盖天地、德配乾坤者不可轻议。臣以为,今有三不宜。”
“哦?哪三不宜?”袁耀眉头微挑。
“其一,太上皇功高未封禅。”周瑜缓缓道,“太上皇起于淮南,扫平群雄,一统天下,开创新朝,此乃开天辟地之功。然太上皇在位二十载,从未议及封禅。今陛下承嗣大统不过十年,若先行封禅,置太上皇于何地?此乃不宜之一。”
这番话如冷水浇头,让刚才热烈起来的气氛顿时一滞。是啊,袁术作为开国皇帝,功业何等辉煌,却从未提过封禅之事。做儿子的若是抢先去了,于礼不合,于情不顾。
袁耀神色微动,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
周瑜继续道:“其二,天下虽安,根基尚需夯实。陛下登基以来,固然政通人和,然北有鲜卑未完全臣服,西有西域仍需经营,南有滇地刚始开发,东有海疆方兴未艾。此时若大兴封禅,劳民伤财,恐非明智之举。此乃不宜之二。”
他顿了顿,扫了一眼刚才附和封禅的几位大臣:“昔汉武帝封禅,耗资巨万,百姓疲敝。前车之鉴,不可不察。”
几位大臣面露愧色,低头不语。
“其三,”周瑜的声音更加郑重,“封禅之本意,在于敬天法祖,非为炫耀功业。今陛下若急于封禅,恐被后世视为好大喜功。臣以为,当效仿太上皇,多做实事,少务虚名。待功业真正稳固,水到渠成之时,再议不迟。此乃不宜之三。”
三不宜说完,朝堂上一片寂静。
这时,太傅张昭也出列了。这位七旬老臣走路已需拄杖,但声音依旧洪亮:“老臣附议周丞相之言。陛下,老臣记得太上皇当年常说:‘治国如种树,根深才能叶茂。’如今大仲这棵大树,根须尚未扎透四海,不宜过早张扬。待树冠荫蔽天下之日,再告天地不迟。”
两位重臣接连反对,原本赞同封禅的官员们也开始动摇。礼部尚书陈群沉吟片刻,再次出列:“陛下,周丞相、张太傅所言,老臣谋国。是臣考虑不周,请陛下恕罪。”
袁耀坐在御座上,久久不语。
他心中确实有过封禅的念头——哪个帝王不想在自己的功业上留下这浓墨重彩的一笔?但周瑜和张昭的话,像一盆清醒的冷水,浇灭了他心头的热望。
是啊,父亲都没封禅,自己急什么?
是啊,天下还远未到可以高枕无忧的时候。
是啊,治国重在实干,不在虚礼。
他想起去年南巡淮南时,在父亲当年居住的旧宅里看到的那幅字:“脚踏实地”。又想起前几日去华林苑请安,父亲正在教孙子袁谦读《尚书》,读到“满招损,谦受益”时,特意让孙子背了三遍。
“陛下?”周瑜见皇帝久不言语,轻声唤道。
袁耀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容:“二位爱卿所言,句句肺腑,字字珠玑。是朕一时思虑不周。”
他站起身,对着满朝文武朗声道:“传朕旨意:封禅之议,就此作罢。从今日起,凡有再议封禅者,以谄媚论处。”
顿了顿,他又道:“然陈爱卿等提议封禅,本意亦是称颂盛世,其心可嘉,不予追究。另,朕决定从内库拨银五十万两,用于修缮各地水利、学堂。这,才是真正的敬天法祖,造福苍生。”
旨意一下,朝堂上先是寂静片刻,随即响起一片赞颂之声:
“陛下圣明!”
“吾皇虚怀若谷,实乃万民之福!”
退朝后,袁耀特意留下周瑜和张昭。
“今日若非二位爱卿直言进谏,朕恐已做出孟浪之举。”袁耀诚恳地说。
周瑜拱手道:“陛下能纳谏如流,此乃大仲之幸。老臣只是尽本分而已。”
张昭则笑道:“陛下今日之举,颇有太上皇当年风范。当年在寿春,也有臣子劝太上皇早登大位,太上皇说:‘功业未成,何以为帝?’后来一统天下,又是众臣劝进,太上皇又说:‘称帝非为虚名,乃为安天下。’陛下今日,深得太上皇真传。”
袁耀摇头苦笑:“朕比起父皇,还差得远呢。”
三人在偏殿又聊了许久。周瑜详细分析了当前边疆形势,张昭则谈了文教发展的规划。直到宫人来报午时已到,二老才告退离去。
走出宫门时,张昭忽然对周瑜说:“公瑾,今日你我在朝堂上这一谏,陛下能如此坦然接受,实属难得。”
周瑜望着宫城内巍峨的殿宇,缓缓道:“因为陛下心中,装着的是江山社稷,不是个人虚名。这才是真正的人君之度。”
他顿了顿,又笑道:“不过,若真有封禅那一天,恐怕得等到皇孙那一代了。”
两人相视一笑,拄着拐杖,慢慢走远了。
而此时的华林苑,袁术正听着内侍禀报朝堂上发生的事。当听到儿子最终放弃封禅,并拨银修缮水利学堂时,老人抚掌而笑:“好!好!这才是我袁家的儿郎!”
他转身对正在练字的袁谦说:“谦儿,记住今天的事。为君者,要听得进逆耳忠言,要忍得住虚名诱惑。你父亲今日这一退,比进十步还要高明。”
八岁的袁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在纸上工工整整地写下四个字:虚怀若谷。
窗外,春阳正好。杏花的花瓣随风飘落,洒在苑中的青石小径上,如雪如霰。
而泰山,依然静静地矗立在东方,等待着真正属于它的时刻——那个水到渠成、功成圆满的时刻。而现在,显然还不是时候。
帝国的车轮,继续沿着务实稳健的道路,滚滚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