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六年春,三月。
正是江淮大地最宜人的时节。杨柳抽了新芽,淮河两岸的桃李花开得正盛,田野里冬小麦已经返青,绿油油的一片望不到边。一支规模浩大却又不显奢华的队伍,正沿着新修的淮南驰道缓缓南行。
队伍中央,是一辆宽大稳重的四轮马车。车厢以黑漆为底,饰以金色的龙纹,却不似寻常帝王车驾那般镶金嵌玉,反而透着几分朴素的庄重。这便是景和帝袁耀的御辇。
车窗的帘子半卷着,袁耀正望着窗外熟悉的景色出神。
“陛下,前面就是安丰津了。”随驾的礼部尚书陈群在一旁轻声提醒。
袁耀回过神来,点了点头:“朕记得,过了安丰津,再往南五十里就是寿春了吧?”
“正是。”陈群捋了捋花白的胡须,“陛下上次来淮南,还是武始十七年随先帝南巡的时候,这一晃都八年了。”
八年。袁耀在心里默念着这个数字。是啊,自从登基以来,他就再没回过淮南。不是不想,而是政务缠身,实在抽不出空。如今朝局稳定,周瑜、张昭等人把朝政打理得井井有条,他这才终于能抽身出来,回到这片父亲起家的故土看看。
车队在安丰津稍作休整。这里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简陋的渡口,而是一座颇具规模的集镇。河面上船只往来如梭,码头上货物堆积如山,沿街店铺林立,行人摩肩接踵。
袁耀没有惊动地方官员,只带了几个贴身侍卫,换了身寻常文士的打扮,在镇上随意走走。
“客官,尝尝刚出锅的淮鱼羹?咱们安丰津的淮鱼,那可是天下闻名!”一个摊主热情地招呼着。
袁耀停下脚步,看着那热气腾腾的鱼羹,忽然想起什么,笑了:“来一碗。”
鱼羹端上来,雪白的鱼肉,碧绿的葱花,香气扑鼻。袁耀尝了一口,鲜美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带着淮河特有的清甜。
“味道如何?”摊主期待地问。
“好,很好。”袁耀点点头,“和朕……和我记忆中一模一样。”
他记得,当年随父亲南巡时,曾在安丰津停留过一夜。那晚父亲微服出来,也是在这条街上,也是吃了一碗淮鱼羹。回去后还感慨说,这才是家乡的味道。
如今父亲已经退居华林苑,不问政事,安心养老。而自己,已是大仲朝的皇帝。
“客官是从北边来的?”摊主见他气度不凡,又多问了一句。
“是,从洛阳来。”袁耀道。
“洛阳好啊!”摊主顿时来了兴致,“听说咱们陛下就是从洛阳南巡来的,这几日就要到寿春了!咱们淮南的父老可都盼着呢!”
袁耀心中一动:“哦?大家都盼着陛下来?”
“那可不!”摊主一边擦着桌子一边说,“咱们淮南是龙兴之地,先帝爷就是从这里起兵,打下了偌大的江山。如今陛下回来看看,那是念着旧情,不忘本!咱们脸上都有光!”
旁边几个吃食的本地人也凑过来搭话。
“要说先帝爷,那可是了不得!当年在寿春,修水利、办学校、练精兵,把淮南治理得跟铁桶似的!”
“我叔父当年还在韩尚书手下的工坊里干过活呢,说韩尚书那本事,啧啧,能造出会自己转的水车!”
“最难得的是税赋轻,官吏清明。我爷爷常说,袁家坐了天下,是咱们老百姓的福气。”
听着这些朴实的赞誉,袁耀心中感慨万千。百姓心里有杆秤,谁对他们好,他们记得清清楚楚。父亲一生的功业,不止在于打下了江山,更在于赢得了民心。
休息过后,车队继续南行。
越靠近寿春,袁耀的心情越是复杂。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桥一屋,都带着父亲的影子。那些他从小听到大的故事——父亲如何以区区淮南之地起家,如何联合孙策,如何击败曹操——场景仿佛就在眼前。
三日后,寿春城已在望。
远远地,就能看到城门外黑压压的人群。淮南道的官员、寿春府的官吏、地方士绅、书院学子,还有自发前来的百姓,早已在城外等候多时。
当御辇出现在视野中时,人群沸腾了。
“万岁!万岁!”
呼声如潮水般涌来。袁耀命人卷起车帘,向路两旁的百姓挥手致意。他看到了一张张真诚的笑脸,看到了老人们眼中闪烁的泪光,看到了孩子们兴奋地跳着脚。
这一刻,他深切地感受到肩上担子的分量。这不是简单的权力,而是万千百姓的托付与期待。
入城后,袁耀没有立即去行宫休息,而是直接去了城北的“先农坛”。
这是父亲当年在寿春时修建的,用来祭祀农神、祈求丰收的场所。坛不算宏伟,却收拾得干净整洁。坛前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父亲亲笔题写的八个大字:“农为国本,食为民天”。
袁肃立在碑前,默然良久。
礼官开始主持祭祀仪式。三牲、五谷、美酒依次献上,乐师奏起庄严的《丰年之章》。袁耀按照古礼,向农神行三拜九叩之礼。
仪式结束后,他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绕着先农坛走了一圈。坛边的田地里,麦苗长势正好。几个老农正在田间劳作,见皇帝过来,慌忙要跪拜。
“老人家不必多礼。”袁耀上前扶住为首的老者,“今年春耕可还顺利?”
老农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顺、顺利!托陛下洪福,风调雨顺,麦子长得可好了!”
“肥料可够用?耕牛可够使?”袁耀仔细询问。
“够,都够!”另一个老农抢着说,“官府年年平价卖粪肥,还帮着修水渠。耕牛要是实在不够,还能去官办的牛马行租借,价钱公道得很!”
袁耀点点头。这些都是父亲当年定下的政策,他一直延续下来,并且完善了许多细节。现在看来,效果确实不错。
离开先农坛,袁耀又去了城南的“崇文馆”。
这里是寿春最早的一所官学,父亲当年亲自题写的匾额还挂在正堂之上。馆内的学子们听说皇帝驾临,早已整整齐齐地列队等候。
袁耀走进学堂,看着下面一张张年轻而充满朝气的面孔,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你们在读什么书?”他温和地问道。
一个胆大的学子站出来回答:“回陛下,学生在读《尚书·禹贡篇》。”
“哦?读到了何处?”
“正读到‘禹敷土,随山刊木,奠高山大川’。”
袁耀点点头:“禹平定水土,划分九州,这是立国之基。你们可知,治国与治水有何相通之处?”
学子们面面相觑,不敢轻易回答。
袁耀笑了笑:“治水要疏不要堵,治国也是同理。为政者当疏通民情,疏导民力,让百姓各得其所,各尽其能,国家才能安定富强。这是先帝常教导朕的道理。”
学子们恍然大悟,纷纷点头。
在崇文馆盘桓了一个多时辰,袁耀才返回行宫。第二天,他又视察了城外的水利工程、韩暨早年建立的工坊旧址,还特意去了一趟当年父亲在寿春的旧居——那是一座不算很大的宅院,如今已经修缮维护,作为纪念场所对外开放。
旧居里陈设简朴,书房里的书案、卧房里的木床,都保持着当年的样子。袁耀在书房里坐了许久,想象着父亲当年在这里读书、议事、筹划大业的情景。
“父皇若在此地,会作何感想呢?”他轻声自问。
陪驾的陈群在一旁道:“先帝若见陛下如此勤政爱民,不忘根本,必定欣慰无比。”
袁耀摇摇头:“朕做的,不及父皇万一。”
在寿春停留了五日,袁耀将启程返回洛阳。临行前,他在淮河岸边举行了一场祭祀天地的仪式。
祭坛设在高处,面向滚滚东流的淮河。袁耀身着冕服,手持玉圭,朗声宣读祭文:
“……惟神眷顾,赐我淮南。先帝起于微末,承天受命,平定四海,开创新朝。今嗣君袁耀,谨奉先志,巡视旧邦,感念鸿基之艰,惕厉守成之重。伏祈上天厚土,佑我大仲,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祭文念毕,三牲入水,美酒洒入淮河。
河风猎猎,吹动袁耀的衣袂。他望着东去的河水,心中涌起无限豪情与责任。
这片土地孕育了袁氏的基业,也见证了一个帝国的崛起。如今,这份基业传到了他的手中。他不能辜负,也不能懈怠。
回洛阳的路上,袁耀一直在思考。思考如何让这个帝国更加繁荣昌盛,如何让父亲的理想真正实现,如何给后世留下一个真正稳固的江山。
车队行至汝南时,他忽然下令停车。
“陛下?”侍卫长不解。
袁耀下了车,走到路边一片刚刚翻耕过的田地旁,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
泥土黑黝黝的,带着春天的湿润和生机。
“陈尚书。”袁耀头也不回地说,“回京之后,你拟一道旨意。从今年起,淮南道赋税再减半成。另外,拨专款修缮江淮所有老旧水渠,务必在夏汛前完工。”
陈群愣了愣:“陛下,国库虽然充盈,但如此大规模减免和拨款……”
“照办就是。”袁耀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民富才能国强。父皇当年就是这么做的,朕也不能忘。”
他看向远方,目光坚定:“这次南巡,让朕明白了一件事——打天下难,守天下更难。而要守住天下,最根本的,是守住民心。”
夕阳西下,将袁耀的身影拉得很长。他重新登上御辇,车队继续向北,向着洛阳,向着帝国的中心驶去。
而在千里之外的华林苑,袁术正听着内侍禀报儿子南巡的种种细节。当听到袁耀减免淮南赋税、拨款修渠的决定时,老人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这孩子,真的长大了。”他轻声说着,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可以放心了。”
窗外,春意正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