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四年的春日,华林苑里几株晚开的玉兰尚在枝头亭亭玉立,而满园的桃李却已芳菲渐歇,枝头悄然结起了青涩的幼果。春风不燥,阳光透过新绿的叶隙洒下斑驳光影,苑中弥漫着一种慵懒而宁静的、属于暮春的平和气息。
这一日,华林苑迎来了一场不同寻常的、却又格外温馨的小聚。没有朝服冠冕,没有繁文缛节,只有至亲家人围坐一堂。受邀前来的,仅有景和帝袁耀、皇后冯氏(假设姓冯),以及他们膝下三位年幼的皇子——八岁的皇长子袁烜、六岁的皇次子袁烁,以及刚满四岁、走路还有些摇晃的皇三子袁焕。这纯粹是一次家宴,一次祖父想见见孙儿们的私下团聚。
宴席设在临湖的敞轩“涵碧轩”中。轩外碧水微澜,垂柳拂岸;轩内布置简洁雅致,一张宽大的圆桌,几把舒适的圈椅,桌上并无太多山珍海味,多是些时令鲜蔬、清淡鱼脍、精致点心,并几壶温热的、适合孩童饮用的花果酪浆。
袁术今日也穿得格外家常,一袭素面深青色锦袍,未戴冠,只用一根古朴的乌木簪绾着半白的头发,看上去不像曾经威家海内的帝王,更像是一位寻常的、富家翁般的祖父。他早早就在轩中等候,看着内侍们布置,脸上带着难得的、纯粹的期待笑意。
“太上皇,陛下、皇后和皇子们的车驾已到苑门了。”总管轻声禀报。
“好,让他们直接过来就是,不必再弄那些虚礼。”袁术挥挥手。
不多时,脚步声和孩童清脆的说话声由远及近。袁耀也是一身常服,牵着蹦蹦跳跳的袁烁;皇后冯氏则温婉地领着稍显拘谨的袁烜,乳母抱着最小的袁焕跟在后面。
“孙儿\/臣孙拜见太上皇祖父!恭请圣安!”三个孩子到了轩前,在父母示意下,有模有样地跪下磕头。袁烜动作标准,袁烁有些毛躁,袁焕则被乳母扶着,懵懵懂懂地跟着学。
“快起来,快起来!今日是家宴,不讲那些。”袁术笑得开怀,亲自上前,挨个摸了摸孙儿们的头,尤其在袁烜肩上拍了拍,“烜儿又长高了些。烁儿还是这么活泛。焕儿,来,让祖父抱抱?”他试着去抱袁焕,小团子却有些认生,扭身躲进了乳母怀里,引得众人一阵轻笑。
众人入席。袁术坐在上首,袁耀夫妇分坐两侧,三个孩子则被安排在祖父母身边,乳母和内侍在稍远处伺候。
起初,气氛还有些微妙的生疏。毕竟,对孩子们来说,这位祖父是高高在上的“太上皇”,虽然见过几次,但如此近距离同桌吃饭还是头一遭。袁耀也有些小心翼翼,生怕孩子们失仪。
袁术却显得格外随和,亲自给孙儿们夹菜:“尝尝这个,荠菜春卷,苑里自己种的荠菜,鲜得很。”“这鱼脍是早上刚从湖里捞上来的,最是细嫩。”
或许是美食当前,也或许是祖父的和蔼打破了隔阂,孩子们渐渐放松下来。袁烁最是活泼,很快就开始叽叽喳喳地问东问西:“祖父祖父,您这园子里的鸟怎么不怕人呀?”“那湖里有大鱼吗?能钓吗?”
袁术笑着一一回答,还允诺改日带他们去湖边钓鱼。袁烜则安静些,但听得很认真,偶尔问一句关于园中某处景致的典故。袁焕也渐渐不怕生了,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祖父。
酒过三巡(孩子们喝的是酪浆),菜用五味,气氛越发融洽。窗外春风送暖,轩内笑语晏晏。袁术看着儿孙满堂的场景,心中感慨,面上却愈发愉悦。
“说起来,”袁术放下筷子,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仿佛陷入了回忆,“烜儿如今在学《千字文》和《论语》了,可知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之后,便是‘日月盈昃,辰宿列张’?这天地万物,都有其运转的道理。就像祖父当年,也没想到有一天会坐在这华林苑里,跟我的孙儿们讲古。”
他顿了顿,见孩子们都好奇地看着他,连袁耀夫妇也露出倾听的神色,便继续用讲故事般的口吻说道:“祖父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天下可不像现在这般太平。那时候啊,皇帝在洛阳管不了事,各地诸侯并起,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老百姓可苦了。祖父我家世还算不错,在淮南有些根基。”
他看向袁耀,眼中带着笑意:“你们父皇那时候还没出生呢。祖父我便想着,乱世出英雄,何不也拉起一支人马,闯出一片天地来?于是啊,我就广交豪杰,招兵买马。那时候,认识了一个了不起的年轻人,叫孙策,你们知道吧?就是已故的忠武吴王。”
袁烜点头:“王师傅讲过,吴王勇冠三军,是开国元勋。”
“对喽!”袁术一拍大腿,兴致更高了,“那小子,当年才十七八岁,带着他父亲的旧部来投奔我,那叫一个英姿勃发!他一来就对我说:‘术叔!大丈夫当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策愿效犬马之劳!’好家伙,那眼神,亮得跟星星似的。”
他模仿着当年孙策的语气,逗得袁烁咯咯直笑,连袁烜也听得入神。
“后来啊,”袁术喝了口茶,继续道,“我们联手,先平定了江东。打那一仗可不容易,周瑜——就是现在的丞相,那时还是个翩翩少年郎,跟孙策是好兄弟,两人一个在前头冲锋,一个在后面出谋划策,配合得那叫一个默契!有一次,我们被敌人围在一座小城里,粮草将尽,外面喊杀震天。是孙伯符(孙策)带着几十个敢死队,趁夜缒城而下,直冲敌营,砍倒了对方的大旗,周瑜则在城头擂鼓助威,硬是把敌人给吓退了!哈哈,现在想想,真是年少胆大啊!”
他讲得眉飞色舞,将当年那些血火交织的险境,用略带夸张和趣味的语言描述出来,避开了其中的残酷,突出了那份患难与共的情谊和绝处逢生的豪情。孩子们听得眼睛发亮,仿佛亲眼看到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再后来,天下英雄越打越少,我们这边势力越来越大。”袁术的语气平缓了些,“打曹操,战赤壁,定荆州,收巴蜀,北伐中原……一仗一仗打过来,身边的兄弟,有的功成名就,像周丞相、张太师他们;有的……像孙伯符、鲁子敬(鲁肃),却先一步走了。”他眼中闪过一丝怅然,很快又掩饰过去,笑着对孩子们说,“所以啊,你们现在能安安稳稳坐在这里吃饭、读书,不用怕刀兵,不用挨饿受冻,是你们父祖辈,还有无数将士百姓,用血汗和性命换来的太平日子。要懂得珍惜。”
他看向袁耀,眼神温和:“你父皇如今治理这天下,也不容易。你们要听话,好好读书习武,将来才能帮你们父皇分忧,守住这份来之不易的家业。”
袁耀听着父亲讲述这些他或亲身经历、或耳熟能详的往事,心中也是波澜起伏。他很少听父亲用这样轻松、甚至带着追忆温情与幽默的口吻谈论过去。那些峥嵘岁月,在父亲口中,褪去了沉重的政治与权谋色彩,更像是一段段属于年轻人的、热血沸腾的冒险传奇。他知道,父亲这是在用孙辈最能接受的方式,传递着艰苦奋斗、珍惜太平、团结忠义的理念。
“祖父,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袁烁听得不过瘾,追问道。
“后来啊,”袁术哈哈一笑,夹起一块点心塞到袁烁嘴里,“后来仗打完了,天下归一了,就该想着怎么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啦。轻徭薄赋,鼓励耕种,兴修水利,开科取士……这些事,可就比打仗繁琐多啦,得耐着性子,一点一点来。现在,这些事就轮到你们父皇和丞相、太师他们去操心了。祖父我啊,就躲在这园子里,养养花,钓钓鱼,含饴弄孙,享享清福喽!”
他绝口不提任何当前的朝政,不问袁耀近日处理政务如何,也不评价周瑜、张昭等人的施政得失,只是沉浸在回忆与天伦之乐中。这份恰到好处的“不问”,反而让袁耀感到一种被彻底信任的放松。
宴席在轻松愉快的气氛中持续到午后。孩子们在轩外空地上追逐嬉戏了一会儿,袁术又带着他们去喂了湖中的锦鲤,看了苑中新孵出的一窝雏鸟。直到日头偏西,孩子们也有些倦了,袁耀夫妇才起身告辞。
“今日叨扰父皇了。”袁耀恭敬道。
“一家人,说什么叨扰。”袁术摆摆手,又挨个摸了摸孙儿们的脸蛋,“有空常来。祖父这里,别的没有,好玩的、好吃的管够!”
看着儿子一家远去的背影,袁术站在涵碧轩前,脸上带着满足而平和的笑容。春风拂过他斑白的鬓发,也吹动了轩前垂柳的枝条。他知道,这样的家宴,这样的闲谈,比任何正式的教导都更能拉近祖孙的距离,潜移默化地传递那些他希望孙辈们明白的道理。而他,也乐于沉浸在这样的角色里,做一个纯粹讲故事、享天伦的祖父。
帝国的权柄与纷扰,似乎已真正远去了。眼前,只有暮春的暖阳,满园的生机,和血脉相连的温情。这或许,就是他如今最想要的晚年光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