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5月7日,晚上十点三十分。
天津西郊,石门村外两公里处的临时集结地,十二辆军车静静停在树林阴影中。车灯全部熄灭,只有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
沈砚之站在指挥车旁,最后一次检查装备。他穿着双层防护服,外层是防化兵的制式装备,内层加了铅衬。面罩的视野有限,呼吸声在头盔内被放大,像某种机械的喘息。
“全体注意,对表。”冯建明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十点三十分整。”
沈砚之抬起手腕,机械表的指针精准地对准十点半。这块表还是1945年在重庆时,组织上配发的,陪伴他经历了潜伏、解放、建设各个时期。
“各小组汇报准备情况。”沈砚之按下对讲键。
“检测一组就位,仪器正常。”
“突击一组就位,装备正常。”
“医疗组就位,设备正常。”
“通信组就位,线路通畅。”
“后勤组就位,支援待命。”
一个个声音在耳机中响起,平静而坚定。沈砚之望向周围,月光下,队员们的身影像是现代版的兵马俑,沉默而庄严。
“沈工,气象监测显示,两小时内天气稳定,无降雨。”周晓阳的声音从指挥车传来,他在地面指挥中心留守。
“收到。按原计划,十一点整行动开始。”
最后的等待总是最煎熬的。沈砚之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在厚重的防护服内咚咚作响。他摸了摸胸口的位置,那里贴着口袋,装着怀表和银杏叶。
“砚之,”陈向东走到他身边,同样穿着防护服,面罩后的眼神关切,“下去之后,保持通信畅通。有任何异常,立即撤离,不要犹豫。”
“我明白。”
“还有……”陈向东顿了顿,“如果见到曼卿同志,告诉她,组织从未忘记她。”
沈砚之点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十点五十分,队伍开始向目标点移动。为了避免惊动可能存在的监视者,他们没有开车灯,而是由手持微光夜视仪的队员在前方引路。
夜色中的田野寂静无声,只有脚步声和偶尔的虫鸣。沈砚之记得1943年在苏南抗日根据地时,也常在这样的夜晚行军。不同的是,那时面对的是日伪军的围剿,而现在面对的是未知的科学谜团。
“距离目标点五百米。”冯建明低声报告。
沈砚之举起夜视望远镜,前方那片荒地出现在绿色视野中。大槐树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树下的小土包几乎看不出痕迹。但地质雷达的图像显示,地下八米处有一个约两百平方米的空间。
“检测组,辐射读数?”
“环境辐射0.12微西弗\/小时,正常范围。但地磁波动指数达到7.3,是背景值的六倍。”
“继续监测。”
队伍在距离土包一百米处停下,建立临时指挥点。沈砚之、冯建明带领的突击一组和检测一组继续前进,其他人原地待命。
月光洒在荒地上,大槐树的影子像一只伸展的手臂。沈砚之走近土包,能看到一些细微的痕迹——几块石头排列成不明显的圆形,泥土的颜色与周围略有差异。
“这里,”检测组的一名队员指着仪器屏幕,“地下三米处有金属反应。”
“开挖,小心。”
突击队员使用工兵铲,小心地移开表层土壤。挖到两米深时,铲子碰到了硬物——不是石头,而是混凝土。
“日本人封的。”冯建明蹲下身,用手抹去混凝土表面的泥土,露出一个直径约一米的圆形盖板,中央有锈蚀的铁环。
“检测辐射。”
仪器靠近盖板,读数开始跳动:0.35微西弗\/小时,仍在安全范围。
“开启。”
四名队员用撬棍插入盖板边缘,同时用力。生锈的铰链发出刺耳的呻音,盖板被缓缓掀开。下方是一个垂直的竖井,深不见底,有铁梯固定在井壁上。
沈砚之用手电筒向下照去,光束消失在黑暗中,估测深度超过十米。井壁是砖石结构,能看到日本式的加固框架。
“我先下。”冯建明说着就要踏上铁梯。
“等等。”沈砚之拦住他,“检测空气。”
一个气体采样器被放入竖井,几分钟后取回。林静之在临时指挥点远程分析数据:“氧气含量正常,二氧化碳略高但安全,未检测到有毒气体。但……有微量的氡气。”
“氡气?放射性气体?”沈砚之问。
“对,天然放射性元素衰变的产物。读数不高,但说明下面确实有放射性物质。”
“防护足够吗?”
“现有防护可以过滤。但建议缩短停留时间。”
沈砚之看了看表:十一点十五分。“准备下降。突击一组先下,建立警戒。检测组第二,我第三。”
冯建明第一个踏上铁梯,动作敏捷地向下爬去。队员们依次跟进,井中回荡着金属的摩擦声和呼吸声。
沈砚之抓住冰凉的铁梯,开始下降。竖井比想象的更深,爬了大约五米后,上方井口的月光变成一个小小的光斑。手电筒的光束在井壁上晃动,照出斑驳的苔藓和渗水的痕迹。
爬到十二米左右,脚下传来冯建明的声音:“到底了。发现水平通道。”
沈砚之下到井底,双脚踩在潮湿的水泥地面上。这是一个直径三米左右的圆形空间,前方是一条向下的斜坡通道,高约两米,宽一米五,墙壁是砖石结构,顶部有木梁支撑。
通道深处漆黑一片,手电筒的光束只能照出十几米远。空气中有一股霉味和淡淡的金属味。
“辐射读数上升:0.8微西弗\/小时。”检测组报告。
“继续前进,保持间距。”
通道呈螺旋状向下延伸,坡度大约十五度。沈砚之边走边观察,发现墙壁上有电线残留,还有几个锈蚀的灯泡座。日本人在这里建立了基本的照明系统。
走了约五十米后,通道前方出现一扇门——不是木门,而是厚重的金属门,表面布满锈迹,但结构完整。门上有一个转盘式的阀门,像潜艇或银行金库的门。
“就是这里了。”沈砚之轻声说。
检测仪器靠近金属门,辐射读数急剧上升:3.2微西弗\/小时。
“门后有辐射源。”林静之的声音从耳机传来,“但读数仍属中等,短时间暴露风险可控。建议检查门缝密封情况。”
冯建明用手电仔细检查门的边缘。门框与墙壁之间用铅条密封,虽然年久老化,但基本完整。门下方有门槛,也是金属材质。
“密封良好,没有明显泄漏。”
“准备开门。所有人退到通道转弯处,做好防护。”
除了沈砚之和冯建明,其他队员退到二十米外的转弯处。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握住门上的转盘阀门。
“一、二、三!”
转盘锈得厉害,需要两人合力才能转动。金属摩擦发出刺耳的咯吱声,在狭窄通道中回荡。转了六圈后,门内传来“咔哒”一声锁舌松开的声音。
沈砚之用力推门,门轴发出呻吟,但缓缓向内开启。
一股气流从门内涌出,带着更浓的霉味和一种奇怪的、微甜的气息。手电筒的光束照进门内,映出一个黑暗的空间。
“检测空气。”沈砚之退后一步。
采样器伸入门内,几秒钟后数据传回:“氧气正常,二氧化碳略高,氡气浓度上升至安全阈值边缘。检测到微量有机挥发物,成分未知。”
“可以进入吗?”沈砚之问林静之。
“可以,但限制在三十分钟内。所有人注意,如果感到头晕、恶心或其他不适,立即报告并撤离。”
沈砚之深吸一口气,第一个踏入门内。
手电筒的光束扫过,照亮了一个约一百平方米的长方形空间。这里显然经过现代化改造:地面铺着水泥,墙壁刷着白灰,顶部有日光灯管架设的痕迹,但大部分灯管已经破碎。
房间左侧是一排实验台,台面上散落着玻璃器皿、显微镜、天平等设备,都蒙着厚厚的灰尘。右侧是几个铁皮柜和文件柜,柜门半开,能看到里面的文件夹。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房间中央——那里有一个水泥砌成的方形池子,长约五米,宽三米,深约一米五。池边有铁梯和管道系统。
沈砚之走近池边,用手电筒向下照去。
池子里不是水,而是一种半透明的凝胶状物质,呈淡黄色,在手电光下泛着微光。凝胶表面平静如镜,看不到任何波动。
而在池子中央,凝胶之下约半米深处,悬浮着一个人影。
沈砚之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那是一个穿着国民党军装(女式)的女性,面容安详,双眼紧闭,长发在凝胶中微微飘散。她的皮肤苍白但完整,没有任何腐败迹象,就像睡着了。
“曼卿……”沈砚之低声呼唤,声音在面罩内颤抖。
检测组的队员开始工作。辐射读数在池边达到峰值:12.7微西弗\/小时,是安全限值的三十倍。
“辐射源在池子里,”检测员报告,“可能是凝胶物质或……她本身。”
“生命体征?”沈砚之急切地问。
医疗组的队员用便携式生命检测仪对准池中的人影。仪器屏幕闪烁,几秒钟后显示出一组令人困惑的数据:“检测到微弱生物电信号……但心率、呼吸、体温均低于可检测阈值。这……这不像是活人的数据,但也不是死人的。”
“深度休眠。”林静之在耳机中说,“如果‘零号’真的能诱导生物进入假死状态,这可能是它的表现形式。沈工,我们需要样本——凝胶样本和她的血液样本。”
“怎么取?”
“池边有取样设备。”冯建明指着一台锈蚀的机械装置,那是一个带长臂的取样器,可以伸入池中。
检测组开始采集凝胶样本。取样器的机械臂缓缓伸入池中,舀起一勺凝胶,装入特制的密封容器。同时,另一组队员用长柄钳从实验台上收集文件资料。
沈砚之一直站在池边,看着凝胶中的苏曼卿。两年了,她的容貌几乎没有变化,只是更加苍白。她的双手交叠在胸前,保持着一种安详的姿态。
他想起了1949年1月的那天,在北平陆军总医院的病房里,她躺在病床上,浑身是伤,但眼神依然坚定。她说:“砚之,如果我死了,不要哭,继续前进。”
他说:“你不会死。”
她笑了,那么虚弱却那么美:“谁知道呢?但无论如何,新中国会来。答应我,替我看到那一天。”
“我们一起看。”
“好,一起看。”
可是她没有等到。至少在沈砚之的记忆里,她没有等到。
现在,她就在这里,在凝胶中沉睡,等待了两年。她是否知道,新中国已经成立了?是否知道,她为之奋斗的世界正在变成现实?
“沈工,时间过去十五分钟了。”冯建明提醒。
“准备提取……她。”沈砚之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
医疗组抬来了特制担架和生命维持装置。担架是防水的,配有氧气接口和监测探头。但问题是如何把她从凝胶中取出而不造成伤害。
“池边有升降装置。”一名队员发现了池边的控制台,台面上有几个锈蚀的按钮和拉杆。
检测组检查了控制台的电路:“电源切断多年,但机械结构可能还能用。是手动液压系统。”
冯建明尝试扳动一个拉杆。起初纹丝不动,用力后,拉杆缓缓移动。池中传来轻微的机械声,一个平台从池底缓缓升起,托着苏曼卿的身体逐渐浮出凝胶表面。
当她的身体完全离开凝胶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她的军装浸透了凝胶,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消瘦的轮廓。凝胶从她身上缓缓滑落,在手电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她的面容更加清晰,睫毛上挂着细小的凝胶珠,像晨露。
“生命维持装置准备。”医疗组长指挥着。
担架被推到池边,四名队员小心地将苏曼卿的身体转移到担架上。她的身体异常轻盈,仿佛没有重量。凝胶在她身上形成了一层薄膜,在空气中逐渐变得粘稠。
医疗组迅速连接监测设备:心电图电极贴在胸前,血氧探头夹在手指,体温探头……但当他们试图测量体温时,读数低得离谱:28.3摄氏度。
“体温过低,但……稳定。”医疗组长困惑地说,“这不合理。正常人体温降到这个程度,器官早就衰竭了。”
“先撤离。”沈砚之果断下令,“所有样本、资料收集完毕了吗?”
“样本收集完毕,资料收集了三分之二。”
“带走已收集的,准备撤离。”
队员们开始有序撤退。沈砚之走在担架旁,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苏曼卿的脸。她的表情那么平静,就像只是在做一个漫长的梦。
“曼卿,我带你回家。”他轻声说。
队伍沿着通道返回。担架在狭窄通道中转向困难,但队员们配合默契,小心翼翼地保护着。
到达竖井底部时,问题出现了:如何把担架垂直提升十二米?
“用升降装置,”冯建明指着井壁上锈蚀的滑轮系统,“应该是日本人用来运送物资的。”
检测组检查了滑轮和绳索:“钢缆锈蚀严重,承重不安全。”
“那怎么办?”
沈砚之看了看担架,又看了看竖井:“我背她上去。”
“沈工,您……”
“我在重庆时,背着受伤的同志爬过更陡的山。”沈砚之已经开始解担架的固定带,“用安全绳把我和她固定在一起。我先上,你们随后。”
医疗组用防水布将苏曼卿的身体包裹好,再用安全带将她固定在沈砚之背上。她的重量很轻,大概不到四十公斤,但沈砚之能感受到她身体的冰凉,透过防护服传来。
“沈工,小心。”冯建明将主安全绳系在沈砚之的腰带上。
沈砚之抓住铁梯,开始向上爬。负重攀登并不容易,尤其是穿着厚重的防护服。他一步一步向上,铁梯在重量下微微颤动。背上的苏曼卿安静地伏着,她的头靠在他的肩颈处,他能感受到她微弱的呼吸——如果那真的是呼吸的话。
爬到一半时,沈砚之的手臂开始酸痛。他已经四十三岁了,不再是当年那个能在上海弄堂里与特务周旋一夜的年轻人。但他咬紧牙关,继续向上。
上方井口的光斑越来越大。他能听到上面队员的低声鼓励,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在面罩内回响。
“曼卿,还记得1947年,我们在香山那次吗?”他一边爬一边低声说,像是说给她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你非要爬到山顶看日出,结果爬到一半扭了脚。是我背你上去的。”
“你说:‘砚之,你累不累?’”
“我说:‘不累。背着你,怎么会累?’”
“你说:‘骗人。但偏得好听。’”
沈砚之的眼睛湿润了,但防护面罩遮挡了泪水。“那次我们看到了日出,真美。你说,新中国就像那轮太阳,一定会升起。”
“现在太阳升起了,曼卿。你看到了吗?”
终于,他的手够到了井口边缘。上面的队员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拉了上来。月光瞬间洒满全身,清凉的夜风吹拂而来。
沈砚之跪在地上,小心地将苏曼卿解下,放回担架。医疗组立即上前检查她的状态。
“生命体征稳定……如果这能叫稳定的话。”医疗组长汇报,“心电图显示极其缓慢的波动,每分钟不到十次。血氧饱和度……仪器无法准确读取。但至少,她没有恶化。”
“立即送回地面指挥中心,准备转运至天津总医院。”
“是!”
担架被迅速抬向临时指挥点。沈砚之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树林阴影中。他没有立即跟上,而是转身看向那个竖井入口。
冯建明和其他队员陆续爬了上来。最后一名队员离开竖井后,检测组开始封闭井口。
“所有人员撤离完毕,样本和资料安全。”冯建明报告。
“辐射监测?”
“井口封闭后,地表辐射恢复正常。地下空间……建议永久封闭。”
沈砚之点点头。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被重新盖上的井口,转身走向临时指挥点。
月光下,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防护服上的反光条在夜色中微微发亮。
回到指挥车旁,沈砚之终于脱下防护服。夜风凉爽,吹干了他被汗水浸透的衣衫。他感到疲惫,但精神异常清醒。
陈向东走过来,递给他一杯热水:“她怎么样?”
“还活着……某种意义上的活着。”沈砚之喝了一口水,温热的感觉从喉咙延伸到胃里,“林教授怎么说?”
“林教授已经赶往天津总医院。她说需要立即对凝胶样本进行分析,才能确定唤醒方案。”
沈砚之望向运输车方向,苏曼卿已经被安置在特制的救护车厢里,医疗组正在对她进行初步处理。
“我想去看看她。”
“去吧。”
沈砚之走向救护车。车门开着,车内灯光明亮。苏曼卿躺在担架床上,身上连接着各种监测仪器。医疗人员已经为她换上了干净的病号服,清除了体表的凝胶。
现在她看起来更像一个普通的病人,只是过于苍白,过于安静。
沈砚之在车门口停下,没有进去。他害怕靠近,害怕发现这一切只是幻觉,害怕她的眼睛永远不会再睁开。
“沈工,您可以进来。”医疗组长说。
沈砚之深吸一口气,踏上救护车。车内空间狭小,他只能站在担架床旁。近距离看,她的面容更加清晰。岁月几乎没有在她脸上留下痕迹,她还是二十七岁的样子,而他,已经老了。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但柔软,有皮肤的质感。手指纤细,指甲修剪整齐——这很奇怪,一个在凝胶中沉睡两年的人,怎么可能保持这样的状态?
监测仪器发出规律的滴答声,心电图屏幕上显示着缓慢而稳定的波形。血氧监测仪的数字在85%到90%之间波动,对于一个深度昏迷的人来说,这已经算是奇迹。
“曼卿,”沈砚之低声说,“我是砚之。我找到你了。”
没有回应,只有仪器的声音。
“新中国成立了,1949年10月1日。我在天安门广场,看到了升旗仪式。那一刻,我想起了你,想起了所有牺牲的同志。”
“这两年,国家在变好。工厂复工了,学校开学了,土地改革在进行。虽然还有很多困难,但我们正在建设你梦想中的那个中国。”
“你醒来看看,好吗?”
她的睫毛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但沈砚之不确定是不是光线的原因。
“沈工,我们要出发了。”驾驶员提醒。
沈砚之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苏曼卿,松开她的手,下了车。
救护车启动,在夜幕中驶向天津市区。沈砚之坐进指挥车,周晓阳递给他一份初步的行动报告。
“沈工,您需要休息。”
“等到了医院再说。”
车队在夜色中行驶。沈砚之望着窗外飞逝的夜景,想起了1949年1月那个寒冷的夜晚,他护送重伤的苏曼卿转移时的情景。那时的中国还在战火中,道路颠簸,危险四伏。
现在的道路平坦了许多,虽然还是土路,但已经在规划修建柏油路。这就是进步,缓慢但实在的进步。
凌晨一点,车队抵达天津总医院。医院已经准备了专门的隔离病房和实验室。苏曼卿被直接送入病房,林静之教授团队立即开始工作。
沈砚之在病房外的走廊等待。陈向东陪着他,两人都没有说话。
走廊的灯光苍白,消毒水的味道弥漫。偶尔有医护人员匆匆走过,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砚之,”陈向东终于开口,“不管结果如何,你做到了。你找到了她。”
“找到了,然后呢?如果她永远醒不过来……”
“那至少她不是在黑暗的地下,而是在阳光下,在新中国的医院里。”陈向东说,“这是她应得的尊严。”
沈砚之点头。是啊,尊严。那些在黑暗中战斗的同志们,应该享有阳光下的尊严。
病房门打开,林静之走出来,脸色凝重。
“林教授,怎么样?”沈砚之立即起身。
“情况……很复杂。”林静之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她的生命体征极其特殊。新陈代谢率不到正常人的百分之一,细胞活动几乎停滞,但又不是完全死亡。这确实是一种深度休眠状态。”
“能唤醒吗?”
“我们分析了凝胶样本。那是一种高分子复合物,含有放射性同位素、纳米级矿物颗粒,以及……某种生物活性物质。它似乎能维持细胞的基本功能,同时极大降低能量消耗。”
林静之停顿了一下:“更奇怪的是,她的血液样本显示,体内有同样的纳米颗粒,而且与她的细胞形成了……共生关系。”
“共生?”
“对。这些颗粒不是外来入侵者,而是被她的免疫系统接受,甚至整合进了细胞结构。它们似乎在帮助维持她的生命状态。”林静之摇头,“这完全超出了现代医学的理解范畴。”
“所以……唤醒她可能很困难?”
“不是困难,是未知。”林静之坦白,“我们不知道强行改变现状会发生什么。可能她醒来,可能她……真正死亡。也可能出现我们无法预料的后果。”
沈砚之沉默了。历经千辛万苦找到她,却发现可能无法唤醒她,这比找不到更残酷。
“有建议吗?”陈向东问。
“我需要时间研究。同时,维持她目前的状况是安全的。那些纳米颗粒和凝胶物质似乎在保护她,她的身体没有任何恶化迹象。”
“需要多久?”
“不知道。几天,几周,甚至几个月。这涉及全新的科学领域。”
沈砚之望向病房的门:“我能进去看看她吗?”
“可以,但要穿防护服,避免带入病原体。她的免疫系统现在可能极其脆弱。”
穿上无菌服,沈砚之再次进入病房。苏曼卿躺在病床上,身上盖着白色的被子,只露出苍白的脸。各种管线连接着她的身体,监测仪器安静地工作着。
他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静静地看着她。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洒在她的脸上。她的表情那么安详,仿佛只是睡着,随时会醒来。
沈砚之想起那个银杏叶的约定。现在是五月,春天,银杏叶还是绿的。要到秋天,它们才会变黄。
“曼卿,我等到秋天。”他轻声说,“如果到那时你还不醒,我就每天来陪你说话,直到你醒来。”
他拿出那片塑封的银杏叶,放在她的手边。“这是顾少平送来的,1947年香山的那片叶子。他说,无论生死,约定不变。”
“我也不会变。”
病房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是值班护士来换输液瓶。沈砚之起身让开,最后看了一眼苏曼卿,离开了病房。
走廊里,陈向东还在等待。
“怎么样?”
“我决定等。”沈砚之说,“无论多久。”
陈向东拍拍他的肩:“组织上给你批了假。这段时间,你可以在医院陪她,工作上的事我暂时接手。”
“谢谢。”
“另外,王振华从上海发来消息,他找到了林瀚文的另一个藏身点,正在布控。等这边稳定了,你可能还需要去上海。”
“我明白。”
黎明前的天空泛起鱼肚白。沈砚之站在医院走廊的窗前,看着天色渐亮。
新的一天开始了。
无论有多少未解的谜团,无论前路多么未知,太阳总会升起,日子总要继续。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怀表,表针滴答作响,像心跳,像希望。
银杏叶会再黄。
约定会兑现。
而他会等待,像过去两年一样,像未来许多年一样。
因为这就是他们的爱情,他们的信仰,他们这一代人的坚守。
窗外,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洒向大地。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