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越来越近,守城士兵的身影也清楚起来。两人站在厚重的木门前,盔甲有些旧,但腰间的刀擦得发亮。齐云深低头看了眼裤腿,血还在渗,布条颜色深了一块。他没停下,拐杖敲在地上,声音稳定。
沈令仪往前半步,把竹篓提到身前,正好挡住他腿侧。她脚步没停,脸上露出一点笑,声音不高不低:“军爷早啊。”
站岗的士兵转过头,上下打量他们。另一个从门洞里走出来,手按在刀柄上。“干什么的?”
“北岭下来的货郎夫妻。”沈令仪说,“带了些草药山果进城换粮。您瞧,这筐金银花是昨天晒的,王记药铺常年收这个。”她说着掀开盖布,露出底下整齐码放的干货。
士兵弯腰看了看,伸手抓了一小撮闻了闻。“有点潮气。”
“晨露重,走快点就干了。”沈令仪顺手翻开账本递过去,“这是货单,您看看。三两金银花,五串野山楂,还有两捆麻绳、一包石斛粉,都是实在东西,没糊弄人。”
士兵接过本子,一页页翻。纸张发黄,字迹歪斜,可数目对得上,品类也清楚。他抬头看齐云深:“你呢?一声不吭?”
齐云深咳嗽两声,嗓音压得有点哑:“腿伤了,走不得快。内人撑着家,我只能跟着跑一趟。”
他说的是南地口音,夹着市井常用的词,像是常在外跑的人。士兵又看他走路姿势,虽然瘸,但节奏稳,不像装的。再看那拐杖,是山里人常用的硬木,磨得光滑,不是临时捡的。
“哪里受的伤?”
“摔的。”齐云深说,“下坡时踩空了,骨头没事,就是走不利索。养半个月就好了。”
士兵点点头,把账本还回去。沈令仪顺势从袖子里摸出两枚铜钱,轻轻放在对方掌心。“天冷,买碗热茶喝。”
士兵捏了捏钱,没推辞,挥挥手:“进去吧。别在街上逗留太久,巡检队一会儿来查。”
“知道知道,谢军爷。”沈令仪笑着应下,扶住齐云深胳膊,两人慢慢穿过城门。
脚踩上城内石板路那一刻,齐云深才悄悄松了口气。他没说话,只是用手指在拐杖上敲了一下,三短一长。沈令仪点头,意思是:我知道,成功了。
城里比外面热闹。东街铺子多,米行、药铺、杂货店挨着排。西街安静些,有几家小客栈和饭馆。两人没停步,顺着主街往里走,一边看一边记位置。
“先找地方落脚。”齐云深低声说,“不能露宿,会被赶。”
“西街有家悦来客栈,看着便宜。”沈令仪说,“通铺也行,我们只住几天。”
他们拐进西街,找到那家客栈。门面不大,门口挂着褪色的布招子。老板坐在柜台后嗑瓜子,见有人进来,抬眼看了看。
“住店?”
“嗯。”沈令仪上前,“夫妻俩走亲戚,短住三日。有没有角落的位置就行,价钱好说。”
老板打量他们衣着虽旧但整洁,说话也不粗鲁,便点头:“通铺还有两个空位,在靠窗那边。一日二十文,三日六十文,先付。”
沈令仪掏出七十文,多给十文作押金。老板收下,扔过来一块木牌。“六号铺,自己上去。热水要另算,一桶十文。”
楼上通铺是大房间,摆着八张床,已经住了五六个人。床单洗过,不算脏。齐云深选了靠窗的一张,把布卷放下,坐下时不惊动伤口。
“你歇着。”沈令仪说,“我去打听情况。”
“小心点。”
她点头,背起竹篓下楼。
齐云深靠在墙上,开始观察街道。东街人流多,米行门口有人排队买粮,价格写着每斗三百文。药铺生意也好,伙计在称药材。他记下两家店的名字,准备明天去问收购价。
半个时辰后,沈令仪回来,手里多了两张纸。
“米行收短工,挑担送货,一天八十文。”她坐下说,“药铺也要人帮忙晒药、打包,工钱差不多。只要你能走动,就能干活。”
“够用了。”齐云深说,“我们先把货卖了,换点现钱。然后我去衙门申请临时居所许可,说是雇人进城做工,就能接队伍进来。”
“施粥点每天上午开,就在城南祠堂。”沈令仪补充,“还有两座废弃庙宇没人管,夜里能藏人。只要拿到许可,就能名正言顺安排。”
齐云深点头。计划可行。
“信号呢?”他问。
“傍晚就去。”沈令仪说,“按你说的,城东茶摊,两碗豆花,一碗加糖,一碗不加。”
时间一点点过去。太阳移到头顶,又慢慢偏西。临近傍晚,沈令仪整理了下头发,把铜钗扶正,拿上几枚铜钱出门。
齐云深坐在窗边等。他看见她穿过街道,走进那家茶摊,坐在靠外的位置。伙计端上两碗豆花,她指着其中一碗说了句什么,应该是“加糖”。
她坐下开始吃,动作不急不慢。风吹起她袖口的一角,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里衣。
齐云深盯着那个位置。他知道,那里藏着一道旧伤疤。但他没多想,只是一直看着茶摊的方向。
远处高坡上,有个小孩蹲在树后。他看见戴斗笠的女人买了两碗豆花,一碗加糖,一碗没加。他立刻站起来,转身往林子跑。
营地里,人们围在一起,脸上全是疲惫。粮食早就没了,孩子饿得哭不出声。老妇抱着孙子坐在角落,眼神发直。
脚步声传来,小孩冲进来,喘着气喊:“看见了!城东茶摊,两碗豆花,一碗加糖,一碗不加!是信号!”
人群一下子静下来。
老头猛地站起来:“真的?”
“千真万确!”小孩说,“我亲眼看见的!齐先生和沈娘子进了城,没被扣!他们在给我们传信!”
老妇抬起头,眼里突然有了光。“他们……成功了?”
“成功了!”有人喊,“我们有救了!”
大家开始动起来。收拾破席,捆包袱,抱起孩子。有人把烧黑的锅底刮干净,塞进背篓。灰袄男人主动去拆帐篷,动作比谁都快。
“按计划来。”老头大声说,“分三批走,每批隔一个时辰。走林间小道,绕到西墙外,等齐先生派人接应!”
队伍迅速行动。恐惧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希望。
城中客栈,齐云深听见窗外传来更鼓声。他起身关窗,回头看见沈令仪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小包馒头。
“路上买的。”她说,“趁热吃。”
他接过,咬了一口。馒头有点凉,但很软。
“接下来怎么办?”她问。
“明天一早去米行。”他说,“先把货卖了。然后我去衙门备案,申请用工许可。只要批下来,就能接人进城。”
“你想让他们住哪儿?”
“先安排进废弃庙宇。”齐云深说,“白天做工,晚上睡觉。等攒够钱,再租房子。”
沈令仪点头。“我能去药铺做事。你腿还没好,别干重活。”
“我不傻。”他说,“我会算账,会写文书。找个文职差事不难。”
她笑了下,走到床边坐下。“今天你演得不错,瘸得挺像。”
“谢谢夸奖。”他也笑,“你递铜钱那一下,特别自然。”
“我在江湖上混过几年。”她说,“这点场面不算什么。”
齐云深看着她。她没躲开视线,只是轻轻拍了拍床沿。“早点睡。明天忙。”
他吹灭油灯,躺下。屋里安静下来。窗外传来夜市的叫卖声,还有巡逻的脚步。
他闭着眼,没睡着。
沈令仪坐在床边,也没动。她听着他的呼吸,轻而稳。
过了很久,她低声说:“你是不是……早就怀疑我了?”
齐云深没睁眼,只说了一句:“你救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她没再问。
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动桌上的账本一角。
账本上写着:三两金银花,五串野山楂,两捆麻绳,一包石斛粉。
最后一页,有一行新写的字:明日去米行,先卖山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