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齐云深就醒了。
他腿上的伤还在,走路得拄根树枝当拐。昨晚那点温存像火堆里的余烬,暖过一阵就没了。现在营地里全是人声,小孩哭,大人吵,粮袋一个个翻过来倒,连一粒米渣都听不见响。
有人开始骂城门不开,有人说干脆撞上去,还有人蹲在地上不动,眼神空了。
他知道不能再等。
齐云深撑着坐起来,把昨晚盖的兽皮叠好放在一边,伸手去够靠在石头旁的铲刀。刀柄上那道划痕还在,昨夜火光照着它,像句没说完的话。今天他不看它,只把它插进腰带里,站起身。
他走到人群中间,声音不大:“都静一静。”
没人理他。
他又说一遍,这次用了官话,字正腔圆,像书院先生点名。
几个年长的人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个穿灰布衫的老头咳嗽两声:“你一个年轻后生,能有啥主意?”
“我不是来出主意的,”齐云深说,“我是来问你们——谁去过城里?谁认得守门兵丁的脾气?谁知道他们几时换岗、几时松口?”
这话一出,人群安静了些。
那个老头眯起眼:“我三年前押货进过一趟城,守门的是南营兵马司的,爱听奉承,但不吃白食。”
旁边一个老妇接话:“我儿在衙门口做过杂役,说逢灾年,上面有令,外人不得入城,怕传疫病。”
“那就不是铁板一块。”齐云深点头,“他们防的是‘流民’,怕的是‘乱子’。可要是我们不是流民呢?”
众人愣住。
“我们饿成这样,还不是流民?”有人嘟囔。
“可要是我们是商贩呢?”齐云深看着他们,“带着货,报得清数目,说得通道路来处,穿着不像乞丐,说话不露怯——他们会查,会盘,但不会直接赶走。”
没人说话。
齐云深继续说:“我知道北坡有些草药,晒干了能卖几个铜板;林子里的野果也能装筐;麻绳、藤条、山漆,都是城里要的东西。我们挑些轻便值钱的,打成包裹,派两个人扮作行脚商人,先去探路。”
“谁去?”老头问。
“我去。”沈令仪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她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人群边上,手里拎着个小竹篮,里面是昨夜熬剩的药渣。她脸上没笑,也没紧张,就像只是来告诉大家饭好了。
“我也去。”齐云深说。
“你腿还没好!”老妇皱眉。
“正因如此,才像真货。”齐云深笑了笑,“一个瘸腿的货郎,带着媳妇跑生意,听着多实在?要是两个精壮汉子往城门口一站,人家第一个就拦你。”
有人笑了。
气氛松了一点。
沈令仪走到齐云深身边,低声说:“你要装货郎,得改改说话。别一开口就是‘本官以为’那种调子。”
“那你教我。”他说。
“叫一声姐听听。”她瞥他一眼。
“姐。”他顺口叫了。
“再软点,带点讨好的味儿。”
“姐……您看这趟买卖成了,咱吃顿肉?”
这回连那老头都笑了。
沈令仪点头:“差不多了。”
老妇却担心:“万一他们不信呢?搜出身无分文怎么办?”
“我们得有点像样的东西。”齐云深说,“不用多,几件粗布衣裳,几串铜钱,最好再有个账本,记着货物进出。”
“我这儿有。”老头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以前记工钱用的,空白页还多。”
“借我用用。”齐云深接过,翻开一看,纸张发黄,边角磨损,正合适。
“还得有人在外接应。”沈令仪说,“我们若被拦下,不能硬闯。队伍得藏在远处林子里,等消息。若我们进了城,回头找门路接你们;若我们被扣,你们立刻散开,换个地方再试。”
“那你们危险了。”老妇说。
“总比全队堵在城门外强。”沈令仪平静地说,“他们不敢当街杀人,只要不死,就有法子出来。”
齐云深看了她一眼。她没看他,只是低头整理袖口,动作利落。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就这么定。”老头拍板,“你们俩去试试。我们带人往西边林子撤,留个孩子在高坡望风。你们若有信,就让鸟飞,没鸟就点烟。”
“不用鸟,也不用烟。”齐云深说,“我们若顺利进城,傍晚时分,城东茶摊会有个戴斗笠的女人买两碗豆花。一碗加糖,一碗不加。那就是信号。”
“要是没信号呢?”
“那就说明出事了。”他顿了顿,“等三天。三天没动静,你们另想办法。”
人群沉默。
这不是好消息,但这是唯一的路。
齐云深转身回自己铺位,从破包袱里翻出唯一一件完好的青布衫穿上。袖口补过的地方有点硬,但他不在乎。他又把量天尺绑在腰间,外面用旧布裹住,看起来像个装工具的布卷。
沈令仪也换了身衣裳,把木簪换成铜钗,裙摆掖进腰带里,整个人立马多了几分市井气。她背了个小竹篓,里面放了几包晒干的草药,几串野山楂,还有那个账本。
“像不像?”她问他。
“像。”他说,“就是少了点甜味。”
“进城再说。”她看了他一眼,“你现在可是我男人,别给我丢脸。”
“遵命,夫人。”他拱手。
她差点笑出来。
两人收拾停当,站在营地出口。
其他人围上来,没说什么豪言壮语,只是递来两个水囊,一小包盐巴,还有人塞了三枚铜钱。
“拿着,万一路上饿了。”
齐云深收下,一一谢过。
他最后看了眼这片临时扎下的营地。破锅、碎席、烧黑的石头圈,还有昨晚那堆快熄的火。一切都那么乱,又那么真实。
他转过身,对沈令仪说:“走吧,咱们做生意去。”
她点头。
两人并肩朝城门方向走去。
晨雾还没散,脚下的土路湿漉漉的。齐云深走得慢,拐杖敲在地上,嗒、嗒、嗒。沈令仪走在他外侧,一手提篓,一手虚扶着他胳膊,像是怕他摔,又像是普通夫妻出门赶集。
他们走过一片矮坡,回头望去,营地的人影已模糊不清。
再往前,就是城门了。
城楼高耸,门关着,守卫在上面来回走动。
齐云深停下脚步,低声问:“紧张吗?”
沈令仪看着城门,说:“你说过,坏人不会这么麻烦。”
他笑了。
“所以你是好人?”
“至少今天是。”她说,“毕竟我还要和你吃豆花。”
他们继续往前走。
离城门还有半里地时,齐云深忽然觉得裤腿有点湿。低头一看,昨晚包扎的地方渗出血,染红了布条。
他没停步。
沈令仪看见了,也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竹篓换到另一只手,靠近他一点。
两人身影在雾中渐渐清晰,又渐渐被晨光拉长。
他们越走越近。
城门口的守卫已经能看清他们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