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深是被窗外一声驴叫吵醒的。他睁开眼,天已经亮了,屋里的油灯早灭了,桌上账本还在原处,纸角微微翘起。他坐起身,右腿伤口还疼,但比昨天好多了。他低头看了眼裤腿,血没再渗出来。
他想起昨晚沈令仪那句话:“你是不是……早就怀疑我了?”
他当时没睁眼,只回了一句:“你救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现在想想,那话像是一把刀,轻轻划开了两人之间最后一层布。他知道她不简单,她也知道他知道。可谁都没说破。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街上已经开始热闹,卖包子的推着车吆喝,几个小孩追着狗跑。西街的铺子陆续开门,药铺门口已经有人在排队抓药。
他脑子里突然跳出一句话——“我在江湖上混过几年”。
那是沈令仪昨夜说的,轻描淡写,却像是在承认什么。
他盯着对面茶棚,那里坐着几个老头,围着一张矮桌喝茶聊天。这种地方最藏消息,三句闲话里能听出一条线索。
他套上外衣,拄着拐杖下楼。客栈老板还在柜台后打盹,听见动静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
齐云深走出门,沿着街边慢慢走。他没直接进茶棚,而是先在米行门口站了一会儿,看伙计搬粮袋。然后才踱步到茶棚,在角落找了个位置坐下。
“来碗粗茶。”他对伙计说。
茶很劣,涩口,但他不在乎。他在等话题。
几个老头正聊着今年收成不好,米价要涨。一个秃顶老者咂了咂嘴:“年景差啊,前些日子城西老庙夜里亮灯,守夜的说听见诵经声,可那庙塌了二十年了,谁去点灯?”
另一个接话:“可不是嘛,还有人见穿黑衣的女子往山后去,手里提个油纸包,像送药。”
齐云深端着茶碗的手顿了一下。
油纸包。
他立刻想到沈令仪随身带的那个。里面永远装着两份干粮,一份给她自己,一份……说是留给可能的追兵。
他放下茶碗,笑了笑:“莫不是山精变的?”
几个老头愣了一瞬,随即哄笑起来。
“也有可能是孤魂野鬼回来讨债!”秃顶老者拍腿,“听说前朝有个密探组织,叫什么‘天机阁’的,后来被朝廷剿了,剩下一两个漏网之鱼,还在暗地里活动。”
“哪个朝廷?”齐云深问。
“还能是哪个?就是十年前那个呗。”老头压低声音,“听说这些人会易容、懂医术、还会用毒针,专杀贪官。”
齐云深没再问,只是低头喝茶。但他耳朵一直竖着。
又有人说:“前两天东巷口有个乞丐倒了,浑身发青,没人敢碰。第二天早上人就不见了,地上只留了个空药瓶,瓶底刻着一朵并蒂莲。”
齐云深猛地抬头。
并蒂莲。
他记得那个图案。在文渊阁矮柜里那叠信上就有。在沈令仪绣帕的边角也有。甚至在他偷看过的癸库密探名录末页,也画着一朵小小的并蒂莲。
他喝完茶,扔下几枚铜钱,起身离开。
走在回客栈的路上,他在巷口碰到了沈令仪。她刚从药铺出来,手里拎着一个小布包,应该是药材。
“怎么了?”她见他脸色不对,开口问。
他没直接说听到的事,只道:“城里有些传言,关于前朝旧人还在活动的事。”
沈令仪脚步停了一下。
她没说话,眼神变了,像是风吹过水面,晃了一下又恢复平静。
“你想查?”她问。
齐云深看着她:“我想知道真相。”
沈令仪沉默了几息。街上有马车经过,扬起一阵尘土。她没躲,只是站在原地。
“若你执意要走这条路,”她终于开口,“我不会拦你。”
她顿了顿,又说:“只是……小心些。”
她说完,绕过他往客栈走。裙摆扫过地面,没发出一点声音。
齐云深站在原地,没动。
他知道,这句话不是劝他放弃,而是在告诉他——路是你选的,后果你自己担。
他转身跟上。
回到客栈房间,他关上门,从包袱里抽出一张草纸,摊在桌上。又把昨日账本翻出来,放在一边。
他开始写。
第一条:城西老庙夜间亮灯,疑似有人活动。
第二条:黑衣女子提油纸包送药,与沈令仪习惯一致。
第三条:乞丐中毒身亡,现场留并蒂莲标记。
第四条:天机阁残部仍在行动,目标可能是贪官或知情者。
他写到这里,停下笔。
这些事单独看都不算证据,但拼在一起,就像一幅画快成型了,只差最后几笔。
他想起在北坡洞穴里看到的“天机阁·庚字库”字样,想起沈令仪熟读医书兵书,想起她在逃荒路上分粮精准得不像普通人,想起她右手食指内侧那道浅疤——那是长期握暗器留下的。
他还想起她在医馆为病人扎针时的手法,快、准、稳,根本不是一般大夫能做到的。
所有线索都在指向同一个方向。
他拿起量天尺,翻过来,看到背面刻着的“癸字库”三个字。他又想起在沈令仪床板下发现的刻字,和密信里提到的“可信但不可测”的评语。
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沈令仪不是普通逃荒妇人。
她是天机阁的人。
而且很可能是癸字库的关键人物。
他放下笔,靠在椅背上,闭上眼。
他知道,接下来每一步都得小心。这件事牵扯太大,一旦走错,不只是他有危险,整个队伍都可能被卷进来。
但他不能停。
他已经看到了门缝里的光,不可能再假装看不见。
门外传来脚步声,很轻,是沈令仪。她回自己房间了,没敲他的门。
他睁开眼,重新拿起笔,在纸上写下新的一条:
第五条:寻找与并蒂莲有关的物品或人,尤其是药瓶、信件、布料刺绣。
他正写着,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喊:“收旧货喽——铜铁换钱——”
是个挑担的老头,沿街吆喝。
齐云深抬头看向窗外。
老头走到客栈门前,放下担子,掏出一块破布铺在地上,上面摆着些零碎东西:断簪、旧扣、半块玉佩、一只褪色香囊……
还有一只小瓷瓶。
瓶子很小,灰褐色,瓶口用蜡封着。
齐云深盯着那只瓶子,心跳慢了一拍。
瓶底刻着一朵花。
并蒂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