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山南麓,一片相对开阔、却又被数道起伏丘陵与干涸河床切割的谷地,在深秋清晨稀薄的阳光下,显露出一种荒凉而肃杀的景象。枯黄的牧草在寒风中瑟瑟抖动,裸露的黑色岩石如同巨兽的骨骸,沉默地散布其间。这里,是韩信精心挑选的预设战场——距离长城防线约八十里,足以让回援的匈奴骑兵人困马乏,地形复杂足以限制骑兵的大规模集团冲锋,却又留有足够的空间让秦军展开阵型。
秦军的主力,已在此潜伏、准备了整整两日。士兵们啃着冰冷的干粮,裹着皮裘抵御夜间的酷寒,但每个人的眼中都闪烁着炽热的战意。他们知道,自己即将参与的,可能是一场决定未来十年北疆局势的大战。
韩信的指挥位置设在一处视野良好的矮坡反斜面。他面前摊开一张手绘的简易地形图,上面用炭笔标注了各部的隐蔽位置与预设路线。传令兵如同标枪般肃立周围,等待着命令。
“李焕将军有消息吗?”韩信头也不抬地问。
“一个时辰前快马回报,王庭火起,伊稚斜前军已乱,中军有拔营迹象,确在回援。李将军所部正按计划脱离,向西北迂回,预计可在今日午后抵达预定接应位置。”身旁的参军迅速回答。
韩信点点头,目光落在地图上标记着“口袋”的谷地入口。“伊稚斜救火心切,必是疾行而来。传令各部,依甲案,偃旗息鼓,隐蔽待机。弩阵前置,火铳伏于两翼丘陵之后。重甲步兵与长戟手,堵死谷地出口。骑兵……藏于最后,待我号令。”
时间在紧张的等待中缓慢流逝。太阳逐渐升高,驱散了部分寒意,却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压抑。将近午时,远方的地平线上,终于扬起了遮天蔽日的烟尘。那烟尘移动得极快,如同一条狂暴的土黄色巨龙,向着谷地方向滚滚扑来。沉闷如雷的马蹄声先至,紧接着,是无数马蹄践踏大地的震动,仿佛整个阴山都在颤抖。
伊稚斜回来了。带着被后方起火、王庭遭袭的震怒、焦虑,以及一路疾驰三百里的疲惫与暴躁。他甚至连像样的前锋斥候都没有派出多少,整个大军如同一股被怒火驱动的洪流,径直朝着这片看似平静的谷地涌来。在他简单的思维里,秦军要么还在长城脚下,要么就是那支偷袭王庭的小股部队早已远遁,这片通往王庭的必经之路上,不可能有大军埋伏——秦人怎敢,又怎能在此地集结重兵?
当匈奴骑兵的先头部队如同浊流般涌入谷地,开始下意识地因为地形的略微收窄而稍稍减缓速度、整顿队形时,他们看到的,是远处谷地出口方向,那如同凭空出现般、森然列阵的秦军重甲步兵与如林的长戟。
“有埋伏?!”冲在最前的匈奴千夫长心头一惊,但旋即又被身后源源不断涌入的己方大军和救王的急切所淹没,“冲过去!秦人步兵,挡不住我们的铁骑!”他嘶吼着,挥舞着弯刀,催促部众加速。
然而,就在匈奴骑兵开始重新提速,准备凭借马力冲垮那道看起来单薄的步兵防线时,异变陡生!
“哐!哐!哐!”谷地两侧看似平缓的丘陵后,突然响起沉重而有节奏的战鼓声!
紧接着,正面那道步兵防线突然向两侧迅速分开,露出了其后一排排闪烁着寒光的巨大弩车!
“风!风!大风!”
震天的怒吼声中,早已校准好射界的钢弩阵,发出了第一轮死亡咆哮!这一次,不再是散射,而是集中攒射冲在最前、最为密集的匈奴骑兵集群!
“嘣——!!!”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密集、都要沉重的弩弦齐鸣,汇成一道令人灵魂战栗的声浪!数百支特制的、带有倒刺和血槽的破甲重矢,如同钢铁暴雨,泼向汹涌而来的骑兵洪流!
刹那间,人仰马翻,血肉横飞!冲在最前面的数百骑,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钢铁墙壁,连人带马被射成了筛子,冲锋的箭头瞬间被抹平!巨大的动能甚至将中箭者身后的同伴也撞下马来!
“不要停!冲过去!靠近了他们的弩就没用了!”后面的匈奴军官红着眼睛嘶吼,试图驱赶士兵继续冲锋。在他们看来,弩箭再利,射速有限,只要冲过这段死亡地带,贴近秦军,胜利依旧属于骑兵。
匈奴人确实悍勇,在经历最初的混乱和惨重伤亡后,后续骑兵践踏着同袍的尸体,嚎叫着继续前冲,速度甚至更快了!
然而,他们刚刚冲入射程更短、但也更加致命的区域时,两侧丘陵后,突然站起了无数身影!
“火铳队!正前方!齐射!”
“砰砰砰砰砰——!!!”
比弩箭齐射更加震耳欲聋、更加连绵不绝的爆鸣,从两侧丘陵后炸响!白色的硝烟如同两条巨蟒,瞬间腾起,笼罩了山坡。铅制的弹丸如同飞蝗,从侧翼交叉射入正在埋头冲锋的匈奴骑兵队列!
这一下打击,比正面弩箭更加致命!冲锋中的骑兵侧翼几乎毫无防护,铅子轻易穿透皮甲,钻入血肉,带起一蓬蓬血雾。更重要的是,这来自侧翼的、前所未见的雷霆打击,以及刺鼻的硝烟,极大地扰乱冲锋队形和战马的神经。许多战马受惊,不受控制地横冲直撞,将原本还算有序的冲锋阵列搅得一片大乱。
“有埋伏!两边也有!”惊慌的喊叫开始在匈奴军中蔓延。
“不要乱!冲出去!冲出去就赢了!”伊稚斜在中军看得目眦欲裂,他挥舞着金刀,亲自率领最精锐的王庭卫队,试图压住阵脚,带头向谷口冲击。他看出来了,秦军的主力就在这里,只要能冲破谷口,就能反败为……至少能逃出生天!
就在匈奴人的注意力被正面弩阵和两侧火铳牢牢吸引,全部力量都投注在冲向谷口时,韩信一直等待的时机,到了。
他缓缓举起了手中的红色令旗。
谷地后方,一直被刻意隐藏的缓坡后,响起了低沉而令人心悸的号角声。那不是秦军常用的铜钲或号角,而是用巨大牛角制成的、属于草原的声音,此刻却被秦军吹响,带着一种异样的肃杀。
随着号角声,一面巨大的黑色“韩”字帅旗,以及无数旌旗,从缓坡后猛然竖起!紧接着,如同地泉涌出,无数黑甲骑兵如同决堤的黑色铁流,从坡后漫卷而出!他们并非传统的秦军轻骑,而是人马皆着重铠的骊山营精锐铁骑!为首一将,正是苏角!他们养精蓄锐已久,此刻挟着俯冲之势,如同泰山压顶,直插已经陷入混乱、侧翼完全暴露的匈奴中军——伊稚斜王旗所在!
“截断中军!擒杀伊稚斜!”苏角的怒吼压过了战场喧嚣!
这才是韩信的杀招!以正合,以奇胜。弩阵与火铳挫敌锐气,乱其阵型,吸引其全部注意力于正面突围。真正的致命一击,却来自他们意想不到的后方,直取核心!
伊稚斜看到那滚滚而来的黑色铁流,以及那面刺眼的“韩”字大旗,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图,也明白了自己已经坠入了一个何等精妙的死亡陷阱。一股冰寒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挡住他们!亲卫队,随我杀!”绝望化为疯狂的困兽之斗,伊稚斜挥舞金刀,迎向了黑色洪流。
两股钢铁洪流在狭长的谷地中段,轰然对撞!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战马的嘶鸣与垂死的哀嚎瞬间达到了顶峰。
正面,秦军重步兵开始稳步推进,长戟如林,绞杀着失去速度、陷入混乱的匈奴前锋。两侧丘陵后的秦军步卒也呐喊着冲下,配合火铳队的间歇射击,分割包围残敌。
战斗的胜负,其实在骊山铁骑出击的那一刻,已然注定。伊稚斜的王庭卫队虽然骁勇,但在兵力、体力、士气、尤其是指挥与配合上,全面处于下风。苏角的目标明确,战术狠辣,不断分割伊稚斜的卫队,向其核心层层剥进。
太阳西斜时,谷地中的喊杀声渐渐稀落。鲜血浸透了枯草,染红了河床,人和马的尸体堆积如山,破损的旗帜在寒风中无力地垂落。
伊稚斜身被数创,金刀折断,被苏角亲自率亲兵围困在一处巨石之下。他环顾四周,亲卫殆尽,远处王旗已被砍倒,秦军的黑色旗帜正在四处升起。
“左贤王,大势已去,降了吧!”苏角横槊立马,沉声喝道。
伊稚斜惨笑一声,用尽最后的力气,以胡语嘶吼了一句无人听懂、却充满不甘与诅咒的话语,猛地将断刀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匈奴左贤王部的主力,在这一天,于阴山南麓这片无名的谷地中,血流成河,烟消云散。
韩信缓缓走下矮坡,踏过满是血迹和残骸的战场。硝烟与血腥味浓得化不开。他面色平静,无喜无悲,只有眼中深处,掠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微光。北疆最大的狼,终于被敲掉了最锋利的獠牙。
“清点战果,救治伤员,收拢战马。传讯大将军,并……报捷咸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