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的夜,比长城以南来得更早,也更冷。深秋的朔风如同无数把冰冷的锉刀,刮过裸露的岩石和业已枯黄的草甸,发出鬼哭般的呼啸。没有星辰,厚重的云层低低压在天际,仿佛一块吸饱了墨汁的肮脏绒布,将最后一点天光也彻底吞噬。
一支沉默的军队,如同幽灵般在这片绝对的黑暗与寒冷中移动。没有火把,没有交谈,甚至马蹄都包裹了厚厚的毛毡。只有皮革与金属摩擦的细微窸窣,以及人和战马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汇入风声,消失无踪。
李焕伏在马背上,口鼻处围着的厚布结了一层薄霜。他眯着眼,努力辨认着前方引路的归附胡人向导那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模糊背影。已经连续强行军六日,深入匈奴腹地近四百里。士兵们靠着出发前配发的、掺了盐和肉干粉末的硬炒面与有限的清水维持体力,脸上满是疲惫与风霜刻痕,但眼神深处,却燃烧着一团冰冷的火焰——那是深入虎穴的决绝,以及对后方战友所承受压力的了然。
“将军,还有不到三十里。”向导如同地鼠般悄无声息地溜回来,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吹散,带着草原土着特有的、对距离和地形的精准直觉,“就在前面那片背风的谷地,有火光,很多帐篷。巡哨……比预想的稀疏。”
李焕点点头,没有多余的言语。他回头,看向身旁的副将苏角,以及那位即使在急行军中依旧显得异常沉静、名叫“磐石”的锐士营统领。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
“按甲案。磐石,你的人先动。苏角,左翼。我居中。”李焕的声音干涩而清晰。
“得令!”
磐石如同融入夜色的岩石般滑下马背,向后做了几个简单的手势。数十名锐士营精锐悄无声息地脱离大队,如同水滴渗入沙地,迅速消失在黑暗之中。他们的任务,是清除外围可能存在的暗哨,并摸清王庭内部大概布局,尤其是马厩、草料堆积处和看似重要的首领大帐。
时间在冰冷与紧绷中缓慢流逝。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李焕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中沉稳而有力地跳动,也能感受到身后三千将士那压抑的、即将喷薄的战意。
约莫半个时辰后,黑暗的远方,突然传来一声极其短促、类似某种夜枭的鸣叫——这是磐石发出的信号:外围清除,可进。
李焕深吸一口凛冽的空气,缓缓拔出了腰间的环首刀。刀身在绝对黑暗中并无寒光,却自有一股沉凝的杀气。“上马。缓进。至五里处,换马,冲锋。”
黑色的洪流再次开始移动,速度悄然加快。当远处谷地中那片连绵的、如同繁星落地般的帐篷火光轮廓越来越清晰时,李焕举起了手。
“换马!”
训练有素的骑兵们迅速而安静地换乘上体力保存更好的副马,检查弓弩,握紧刀矛。
李焕的目光死死锁定了火光最盛、帐篷最密集的区域,那里应该是王庭的核心。他能看到稀疏的人影在火光间走动,甚至能隐约听到随风飘来的、混杂着马嘶与醉醺醺叫嚷的胡语。傲慢的左贤王,果然将主力尽出,留守的不过是些老弱和部分护卫,戒备远谈不上森严。
“目标,核心大帐区域,草料堆,马群!”李焕的声音陡然拔高,压过了风声,“放火!制造混乱!驱散牲畜!一刻钟后,无论战果,向西北方向突围,原路返回!杀——!”
“杀!!!”
积蓄了六日、深入敌境数百里的压抑、疲惫、决绝,在这一刻轰然爆发!三千铁骑如同挣脱了枷锁的黑色怒龙,骤然加速!马蹄踏碎了荒原的寂静,震天的喊杀声取代了风的呜咽,钢铁的洪流向着那片毫无防备的星火之地,狠狠撞了过去!
留守的匈奴人根本来不及反应。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秦军竟敢、竟能穿越数百里草原,直抵王庭!巡逻的骑兵在第一时间就被汹涌而来的黑色潮水淹没。仓促拿起武器的牧民和护卫,面对的是武装到牙齿、憋着一股死战之气的秦军精锐骑兵,以及从阴影中不时射出的、精准致命的钢弩箭。
混乱,瞬间达到顶点。
“放火!”苏角一马当先,将手中的火把奋力掷向一座巨大的、堆满过冬干草的草料堆。浸了火油的布团瞬间引燃了干燥的草料,火苗腾起,在夜风的助长下迅速蔓延,照亮了无数惊恐万状的面孔。
更多的火把被扔向帐篷、皮垛、木栅。锐士营的人更是将随身携带的特制火油罐和天工苑提供的、稳定性更高的轰天雷投向关键位置。
“轰!轰轰!”
几声远比火铳轰鸣更加沉闷、也更加震撼的巨响在王庭不同位置炸开!火光冲天而起,伴随着木石碎裂和人的惨叫。尽管这些“轰天雷”威力尚不足以摧毁坚固工事,但其巨大的声响和爆炸的火焰,在心理上的震撼效果无与伦比,彻底摧毁了留守者最后一点抵抗意志。
马厩被冲开,受惊的战马嘶鸣着四处狂奔,践踏冲撞,进一步加剧了混乱。妇女的哭喊,孩童的尖叫,男人的怒吼与垂死的呻吟,与火焰的噼啪声、爆炸的余响、兵器的撞击声混杂在一起,将这片曾经代表着左贤王部族荣耀与安宁的谷地,变成了沸腾的地狱。
李焕率主力直冲核心大帐区域,沿途砍杀任何试图阻拦的敌人。他们并不追求歼灭,而是以最快的速度制造最大的破坏和心理威慑。一座装饰着狼头与羽毛、明显比其他帐篷华丽的大帐被点燃,火光映亮了帐篷上狰狞的图腾。
一刻钟的时间,在疯狂的杀戮与破坏中转瞬即逝。
“撤!吹号!向西北!”李焕一刀劈翻一个试图用套马杆偷袭的匈奴武士,厉声高喝。
尖锐的铜哨声穿透喧嚣。正在冲杀的秦军骑兵毫不恋战,如同来时一样迅速,拨转马头,向着预定方向,如同退潮般脱离战场,迅速没入外围的黑暗之中。只留下身后一片火海、浓烟、废墟,以及无穷的恐惧与混乱。
几乎就在李焕的奇袭部队将左贤王王庭化作火海、震动草原的同时。远在数千里之外,帝国东北边疆,燕山山脉一条人迹罕至的隐秘山沟里,几点微弱的篝火,在背风的岩石下小心翼翼地燃烧着。
火堆旁围坐着五六个人,皆作猎户或采药人打扮,但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阴鸷与精悍,却与真正的山民迥异。为首一人,面容隐藏在兜帽的阴影里,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和一双在火光映照下显得异常幽深的眼睛。正是销声匿迹许久的张良。
他的对面,坐着一个身材矮壮、披着脏污皮袄、脸上涂着古怪油彩的汉子。这人眼神闪烁,带着野兽般的警惕与贪婪,是活跃于燕山以北、与东胡杂处的一支小型山戎部落的头人。
通译压低声音,在两者间传递着话语。
山戎头人:“……你们汉人的事情,我们不想管。但要我们帮忙,对付那些秦人……凭什么?秦人的铠甲很硬,刀子很快。”
张良:“秦人的铠甲和刀子,很快就会有更新、更厉害的。他们的皇帝老了,要死了,新的首领忙着打仗,顾不上这里。这是一个机会。”
头人:“机会?什么机会?抢东西?我们人少,抢不过。”
张良:“不抢东西。抢……路。一条能让你们的部落强大起来,不再受东胡和匈奴欺压的路。秦人有一种力量,叫做‘火药’,能开山裂石。我知道哪里能找到制作它的东西,也知道怎么用它。只要你们帮我留意几条通道,提供一些庇护,必要时……制造一点小小的混乱。作为回报……”
他示意身旁一人,那人解开一个皮囊,倒出几块黄白色的结晶和一些硫磺块,还有一小包黑灰色的粉末。
“这些,是定金。还有,如何将它们变成‘力量’的方法。”张良的声音如同山风刮过石缝,冰冷而充满诱惑,“想想看,当你们的敌人,还在用骨头和石头的时候……”
山戎头人盯着那些在火光下显得平平无奇的粉末和石块,又看看张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喉结滚动了一下。野蛮的直觉和对力量的渴望,正在压倒对陌生汉人的警惕。
篝火噼啪,映照着交易与阴谋的轮廓。北方的战火与东南的暗流,在这帝国的深秋,悄然勾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