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郡大营的帅帐内,牛油火把将两张凝重的脸庞映照得忽明忽暗。空气中弥漫着羊皮地图特有的气味,混合着外面传来的、战后营地特有的消毒药草与淡淡血腥气。
蒙恬的手指重重按在地图上标注为“阴山隘口”的位置,那里是匈奴主力目前集结对峙的区域。“伊稚斜今日受挫,必不甘心。接下来,要么分兵绕袭他处,要么……倾尽全力,猛攻一点,以求突破。”他抬起头,看向韩信,“韩将军,依你之见,彼会选哪条路?”
韩信的目光并未停留在隘口,而是越过了代表长城的蜿蜒曲线,投向了更北方那片广阔而标识简略的草原深处。“大将军,伊稚斜乃匈奴名王,非匹夫之勇。今日之败,在于不明我军新锐。待其稍作休整,探明我军虚实,必不会再行莽撞强攻。”他的手指沿着地图上几条几乎看不见的虚线向北移动,“分兵掠边,袭扰粮道,疲我军心,断我补给,方是其正策。彼可仗骑兵之速,四处点火,迫我军分兵把守,疲于奔命。待我兵力分散,士卒疲惫,再寻隙一击。”
蒙恬颔首,这正是他最担心的局面。长城防线漫长,秦军主力集结于此,若匈奴化整为零,四处游击,防不胜防。“如此,我军岂非陷入被动?难道只能固守,待其掠足自退?”老将军的语气带着一丝不甘。被动防御,永远无法根除边患。
“不然。”韩信眼中锐光一闪,手指猛地戳向地图上一个代表水草丰美的河谷地带,其位置远在阴山以北数百里,旁边用朱砂标着一个模糊的穹庐记号——那是黑冰台与边军斥候多年探查,推测的匈奴左贤王部夏季王庭大致方位。“彼欲疲我,我何不断其根?彼以为我军只能据城而守,我偏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蒙恬身躯一震,紧紧盯着那个遥远的标记:“你是说……派兵深入漠北,直捣其王庭?”
“正是!”韩信的声音斩钉截铁,“伊稚斜主力尽出,后方必然空虚。王庭乃其部族根本,财货积蓄、老弱妇孺多聚于此。若能以精锐轻骑,携锐士营善奔袭之士,轻装简从,出其不意,长途奔袭至此!纵不能克其坚营,但求焚其草场,掠其牲畜,散其部众,震骇其心!消息传至前线,伊稚斜焉能不乱?军心一乱,其掠边疲我之策自解,甚至可能仓促回援,届时……”他手指在阴山隘口与王庭之间划了一条线,“我大军以逸待劳,或可半道击之,毕其功于一役!”
帐内一片寂静,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这个计划太大胆,也太冒险。深入敌后数百里,孤军悬于绝域,一旦被发觉,便是全军覆没之局。所需骑兵,非但要骁勇善战,更需能耐艰苦、识途辨向;步卒则需如锐士营般精于隐匿、长途跋涉且战力强悍。
蒙恬凝视地图良久,又抬眼仔细打量韩信。这位年轻的副帅,眼中没有丝毫狂热的冒险家气息,只有冰水般冷静的计算和磐石般的自信。他想起了韩信训练新军、指挥今日防御战的章法,想起了扶苏殿下对此人毫无保留的信任。
“需要多少人?”蒙恬沉声问。
“精锐骑兵三千,一人双马。锐士营善奔袭者五百,皆配钢弩、短刃,并携部分火铳与特制火油、轰天雷。另需熟悉漠北路径之向导,最好是归附之胡人。”韩信显然早已深思熟虑,“此行不为攻坚,只为快、准、狠,一击即走,绝不恋战。”
“何人可领此军?”
韩信毫不犹豫:“末将愿往!”
蒙恬再次沉默,半晌,缓缓摇头:“不可。你乃副帅,全军新式战法系于你一身,奇袭虽重,然正面大局更需你统筹。需另择一勇毅果决、通晓骑兵、且能孚众之将。”
韩信略一思索:“骊山营都尉李焕,昔随王翦将军灭楚,勇猛敢战,通晓骑术,为人沉稳。其副将苏角,悍勇机敏,可为辅佐。锐士营方面,可由其副统领原靖安司芒砀山行动负责人磐石带队,此人精于渗透、山地与长途潜行,正合此用。”
蒙恬对李焕有所耳闻,确是一员宿将。“可。便以李焕为主将,苏角、‘磐石’副之。所需人员、马匹、器械,由你与李焕即刻拣选。五日内,务必准备停当,待机而动。本帅会在此处,继续吸引伊稚斜主力,为其制造机会。”
“末将领命!”
就在北疆谋划着这场惊天奇袭的同时,千里之外的咸阳少府衙门内,气氛则是另一种繁忙与审慎。
宽阔的库房大院中,灯火通明。一口口贴着封条的大木箱、一匹匹色泽光润的丝绸锦缎、一套套用稻草仔细包裹的越窑青瓷、还有数十件造型精巧、闪烁着金属光泽或带有奇异机关的器物——诸如可折叠的青铜灯台、带有司南的便携式日晷、能够连续发射三支短矢的袖珍手弩(非制式武器,属精巧玩物或护身用具)、甚至还有几面打磨得异常清晰光亮的“水银镜”雏形——被小心翼翼地搬运、清点、装箱。
少府令亲自在现场督管,手中拿着一份长长的清单,与身旁的属官一一核对。
“蜀锦一百匹,细分为云纹五十匹,鸟兽纹三十匹,素锦二十匹……核对无误。”
“越窑秘色瓷茶具二十套,酒具三十套,瓶尊十对……小心!用软布隔开!”
“天工苑‘巧器’:折叠灯台十件,司南日晷组合五件,三连发袖弩二十把,水银镜五面……全部单独油布包裹,防潮防震。”
属官一边记录,一边忍不住低声道:“令君,这些巧器……是否过于精巧?若流传海外,恐有仿制之虞。”
少府令头也不抬:“殿下有明示,此批器物,一为展示天工之巧,扬我国威;二为试探海外喜好,以定日后商货之方向。些许仿制,何足道哉?真正核心的钢铁、火药、重器工艺,岂是看看就能学去的?装箱!”
库房一角,另有一些箱子装的则是更实际的货物:质地精良的环首铁刀五十柄,轻薄坚韧的钢片札甲二十副,改良后的精钢锄头、镰刀各百把,甚至还有几包用油纸密封的“土芋”块茎,附有简易种植说明的帛书。
“这些农具与种子……”属官有些迟疑。
“殿下说了,货殖之道,非独珍玩。能利其农耕,便是大善,亦可结长远之谊。况且,”少府令压低声音,“若此等作物能在海外生根,将来或许……也是一条路子。”他没有明说,但属官已然会意——若海外之地能产出大秦所需之物,贸易将更加顺畅有利。
所有货物清点完毕,装载上特制的、带有防震防潮夹层的马车。它们将被运往琅琊港,装入即将随第二支远洋船队出发的“皇家商队”货舱。这支商队并非独立航行,而是搭载于探险船队之中,由水师战船护卫,其首要任务是安全抵达,建立联系,次要任务才是交易。
少府令看着最后一辆马车在夜色中驶出衙门,长长舒了口气。这只是开始。陛下与殿下的目光,已投向比草原更加辽阔的海洋。而他的职责,就是为这投向海洋的目光,准备好第一份掷地有声的“投名状”。
北疆的刀锋即将刺向草原腹地,咸阳的货船即将驶向深蓝远方。帝国的触角,在这一刻,同时向着陆与海两个方向的未知,坚定地延伸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