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堂散会后第三日,陆炎开始发烧。
起初只是午后有些昏沉,他并未在意。待到傍晚时,额头发烫,旧伤处——逍遥津之战留下的那道深入肋骨的刀疤——开始隐隐作痛,像有火在骨头里烧。
医营张郎中来看过,把脉良久,眉头紧锁:“主公这是积劳成疾,又加心火郁结。旧伤未得彻底休养,今次一并发作。需静卧服药,至少五日。”
陆炎摇头:“五日太长。”
“主公!”张郎中急道,“此非儿戏。若强撑,恐生变症。”
“变症也认了。”陆炎从榻上坐起,动作牵扯到肋下,疼得脸色一白,却仍坚持,“城外二十万大军不会等我五日。今日该巡城。”
“可主公现下这身子——”
“所以更该去。”陆炎打断他,“让将士们看见,他们的主公还站着。站着,就还有希望。”
张郎中张了张嘴,最终长叹一声,从药箱里取出一个瓷瓶:“此丸可暂压高热,但只能撑两个时辰。时辰一过,病势恐反扑更烈。主公……慎用。”
陆炎接过瓷瓶,倒出一粒乌黑的药丸,和水吞下。苦味在喉间化开,片刻后,那股昏沉感果然退去些许,只是肋下的痛楚依旧清晰。
“够了。”他起身披甲。
铁甲压在肩上时,陆炎明显感觉到身体的虚弱。这副曾经轻若无物的甲胄,此刻竟沉得让人喘息。他稳住呼吸,系紧束带,戴上头盔。
铜镜中的人影面色苍白,眼窝深陷,唯有眼神依旧锐利。
“走。”他对门外亲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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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站是东门。
东门是压力最大的方向。曹军主力屯于此,连日来攻势不断,城墙上的血迹层层叠叠,有些已经发黑,渗进了砖缝。
陆炎登上城墙时,正是守军轮换的时辰。一队士兵刚下值,个个满脸疲惫,甲胄上沾满尘土和血渍。他们见到陆炎,先是一愣,随后慌忙行礼。
“不必。”陆炎摆手,走到垛口前,望向城外。
曹军营寨连绵数里,炊烟袅袅。正是晚饭时分,隐约能闻到飘来的饭香。而城墙上,守军正就着冷水啃着硬饼——那是配给的口粮,每人每日两张饼,一碗稀粥,一撮盐。
陆炎看了一会儿,转身对负责东门的陈武道:“从今日起,城墙当值者,每日加一勺肉酱。”
陈武一怔:“主公,肉酱存量……”
“从我份例里扣。”陆炎说,“另外,传令后厨,凡城墙守军,饭食必须热送。冷水就饼,寒天如何御敌?”
“可生火造饭,柴薪亦不足……”
“拆空屋。”陆炎斩钉截铁,“城内已无人居住的废屋,取其梁木为薪。此事我准了。”
陈武眼眶微热,抱拳:“末将领命!”
此时,一个年轻士兵捧着块硬饼,怯生生上前:“主……主公,您的晚饭……”
那是他的配给饼,掰了一半,用粗布垫着。
陆炎接过那半块饼。饼很硬,边缘烤得焦黑,凑近能闻到淡淡的霉味——这是存粮日久的结果。他看向那士兵,不过十七八岁年纪,脸上还带着稚气,双手却已布满老茧和伤痕。
“你叫什么?”陆炎问。
“小人……小人叫阿土。”士兵紧张得声音发颤。
“哪里人?”
“汝南……汝南葛坡乡。”
陆炎记得葛坡。那是他西进时打下的第一个据点,后来在撤退时又放弃了。想必这少年的家乡,如今已在曹军铁蹄之下。
“家里还有人吗?”
阿土低下头:“爹娘……城破时没了。还有个妹妹,走散了。”
陆炎沉默片刻,将饼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饼硬得硌牙,霉味在口中弥漫。他慢慢咀嚼,咽下,然后道:“从今日起,你调任我的亲卫队。”
阿土惊愕抬头。
“不是可怜你。”陆炎看着他,“是让你活着。活着,才能找到妹妹,才能重建家乡。”
少年泪如雨下,扑通跪下:“小人……小人誓死追随主公!”
周围的士兵们看着这一幕,眼神都变了。他们看见的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只问战功的主公,而是一个会吃他们的饼、会问他们家乡、会给他们希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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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站是北门。
北门压力次之,但曹军在此布置了大量投石机,城墙损毁严重。陆炎到时,工匠营正连夜抢修。姜离亲自督工,见陆炎来,匆匆上前行礼。
“不必多礼。”陆炎看着那段坍塌近丈的城墙缺口,临时用木栅和沙袋堵着,摇摇欲坠,“此处能撑多久?”
“若今夜无战事,天明前可修复七成。”姜离抹了把额头的汗,“但若曹军再投石……”
“那就让他们投不成。”陆炎转向负责北门的将领,“今夜组织三支敢死队,每队五十人,潜出城外,焚其投石机。”
将领一惊:“主公,此去九死一生!”
“所以才要敢死队。”陆炎平静道,“告诉他们,凡参与者,记大功。若能生还,擢三级,赏田十亩。若战死,抚恤家属,其子入‘忠烈堂’,永享供奉。”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另外,告诉他们——这不是让他们送死,是让他们为身后的兄弟挣一条活路。烧一台投石机,城墙上就少死几十人。”
将领肃然:“末将明白了。这就去选人。”
“记住,”陆炎补充,“要自愿。不强迫一人。”
“是!”
命令传下,不到一刻钟,三支敢死队便集结完毕。出乎意料的是,报名者远超所需,许多人争抢着要去。
陆炎走到队列前,看着那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的脸。他们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
“我无法保证你们能活着回来。”陆炎开口,声音在夜风中清晰,“但我保证,你们的名字,你们做的事,这座城会记住。十年后,百年后,只要龙鳞城还在,就会有人告诉子孙——曾有义士,夜出焚机,护此城周全。”
队列寂静。
然后有人喊:“值了!”
接着是更多人:“值了!”
声音不大,但汇聚在一起,竟压过了风声。
陆炎朝他们深深一揖。
敢死队还礼,而后在夜色中悄然而去,像投入黑暗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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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站是西门。
西门临水,周瑜水军战船如林,灯火映得江面一片通明。陆炎登上水门箭楼时,药效已开始减退。高热重新涌上,眼前阵阵发黑,他扶住垛口才站稳。
“主公?”守将见状欲扶。
“无妨。”陆炎摆手,望向江面,“敌军今夜可有异动?”
“尚无。但据了望哨报,江东军正在上游集结小船,疑为火攻之备。”
陆炎凝神细看,果然见远处江面有数十点星火移动,正缓缓向水门方向靠拢。
“传令,”他沉声道,“水门铁闸再落一尺。所有弩炮装填火油弹,待敌船进入百步范围,齐射。另备沙土百袋,一旦起火,即刻掩埋。”
“是!”
命令刚传下,敌船已至百五十步外。能看清船上堆满柴草,船头立着草人——这是典型的火船冲阵。
“放!”守将挥旗。
数十架弩炮同时发射,裹着火油的石弹划破夜空,落在江面上,溅起一片火海。冲在最前的几艘火船被引燃,瞬间烧成火球。但后续船只依旧前冲,悍不畏死。
陆炎盯着江面,忽然道:“调两艘走舸,各载十名善泅者,携斧凿潜出,凿沉敌船。”
“主公,此时出船,恐被火船所困——”
“所以才要善泅者。”陆炎道,“船毁则泅回。但若能凿沉三五艘,敌攻势自溃。”
守将恍然,急令去办。
不多时,两艘轻巧的走舸悄无声息滑出水面,如鱼般穿梭于火船之间。隐约能见船上人影跃入水中,片刻后,数艘火船开始倾斜、下沉。
江东军的攻势果然一滞。
陆炎轻舒一口气,肋下的疼痛却骤然加剧,眼前一黑,险些栽倒。
“主公!”左右慌忙扶住。
“没事……”陆炎咬牙站稳,却觉得喉头一甜,强忍着咽下,“继续守。”
就在这时,城墙上传来一阵骚动。原来是一队民夫送饭上来了——按陆炎的新令,城墙守军的饭必须热送。
几个大木桶被抬上箭楼,揭开盖,热气腾腾。是菜粥,稀薄,但至少是热的,里面还飘着些菜叶和零星的肉末。
士兵们排队领粥,每人一大碗。轮到陆炎时,伙夫盛了满满一碗,双手奉上。
陆炎接过,走到垛口边,靠着城墙坐下。他就这样,在箭楼上,在敌军的灯火映照下,在夜风的吹拂中,和士兵们一起,一口一口喝着那碗稀薄的菜粥。
粥很烫,烫得人眼眶发热。
一个老卒坐在他旁边,沉默地喝着粥。喝完了,抹抹嘴,忽然道:“主公,小人守城三十年了。从黄巾之乱起,就跟过七八个主公。您是第一个……跟我们一起在城墙上吃饭的。”
陆炎侧头看他:“以前的那些主公,不在城墙上吃饭?”
“不在。”老卒摇头,“他们在府里,吃香的喝辣的。最多上来看看,说几句漂亮话,就走了。好像我们这些守城的,不是人,是墙上的砖。”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但今天……今天小人觉得,自己还是个人。”
陆炎握着碗的手紧了紧。
“你会一直是个人的。”他说,“只要我还在,这座城里每个人,都会是个人。”
老卒看着他,良久,重重点头:“那小人……就为这个‘人’字,守到死。”
周围的士兵们默默听着,没有人说话,但每个人的眼中都有火光在跳动。
那不是火把的光,是人心里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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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完三门,回到棱堡时,已是子夜。
药效彻底过了,高热如潮水般反扑。陆炎几乎是被亲兵架着回到榻上的,甲胄卸下时,里衣已被冷汗浸透。
张郎中匆匆赶来,把脉后脸色难看至极:“主公这是不要命了!”
陆炎躺在床上,眼前阵阵发黑,却还强撑着问:“敢死队……回来了吗?”
“回来了两支。”亲兵低声禀报,“焚毁投石机七架,折了二十三人。还有一支……没回来。”
陆炎闭上眼,胸口起伏。
“厚葬阵亡者,厚恤家属。”他声音嘶哑,“生还者,按功行赏,一个不许漏。”
“是。”
张郎中开始施针。银针入穴时,陆炎疼得浑身一颤,却咬紧牙关没出声。
“主公何必如此……”张郎中叹气,“您就算不巡城,将士们也依然会守。”
“不一样。”陆炎闭着眼,声音微弱,“他们守城,是因为命令,因为恐惧。我要他们守城,是因为愿意,因为相信。”
“相信什么?”
“相信他们守的,不只是我的城,也是他们自己的城。相信城在,他们就有家。相信我这个主公,会和他们一起,在这城里活着,或者……死在一起。”
张郎中的手顿了顿。
“您做到了。”他轻声道,“今日之后,这座城里的每个人,都会相信。”
陆炎不再说话。
高烧让他陷入半昏迷状态,但嘴角却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
因为值了。
那半块霉饼,那碗热粥,那些敢死队士兵眼中的火光,那个老卒说的“人”字——这一切,都值了。
窗外,夜色深沉。
但城墙上,火把依旧通明。
守夜的士兵们站得笔直,因为他们知道,主公今夜也在城里,和他们一样,醒着。
而只要主公还醒着,这座城,就还有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