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炎公开致错后的第三天,新的议事制度在晨光中悄然试行了。
主城门楼二层被临时辟为议事堂。没有高台,没有主座,只有一圈简陋的木凳围着一张巨大的城防沙盘。这沙盘是昨夜姜离带着工匠们赶制的——河沙为基,碎石垒墙,枯枝作营,虽粗糙,却让这座孤城的每一处棱堡、每一条巷道都清晰可见。
陆炎是第一个到的。
他站在沙盘前,目光缓缓扫过那些微缩的城防。一个月前,他看到的是兵力配比和战术节点;如今,他看见的是更多东西——西墙第三座棱堡下,那个总在黎明时分悄悄加筑墙缝的老兵;东门瓮城内,那对每日清晨为守军熬粥的夫妇;还有医营外,彻夜不熄的那盏灯。
脚步声自楼梯传来。
庞统和鲁肃并肩而上,两人手中皆捧着连夜整理的竹简。见陆炎已在,俱是一怔。
“主公到得早。”庞统拱手。
“心中有事,便醒了。”陆炎转过身,“坐。”
三人依新制围着沙盘坐下,无分主次。陆炎特意将主位空出——新秩序,当从座次开始。
“今日依新规。”陆炎率先开口,“士元总领军务,子敬总领政务。我先听,末了再说。”
庞统与鲁肃对视一眼,这份突如其来的平等令人无措,却也让人心中一暖。两人很快敛神,展开竹简。
“先报军情。”庞统清了清嗓,“昨夜至黎明,曹军于东、北两门外各增三营,约三千人。西门外周瑜水军添斗舰五艘,皆配投石机。南门虽静,然斥候于十里外山林见江东步卒踪迹,疑为探路前哨。”
他将几面黑色小旗插在沙盘相应位置。
“我军三日内,战死四十七人,重伤百二十九人,轻伤不计。现存可战之兵一万三千二百人。箭矢余十一万支,火油三百桶,擂石滚木可支半月。”
数字冰冷,但庞统报得平静——隐瞒无益,正视方有转机。
“军心如何?”陆炎问。
“稳中有升。”庞统顿了顿,“尤在主公当众致错后,怨言渐息,请战者增。昨日有九位什长联名上书,愿领死士夜袭敌营。”
陆炎摇头:“告诉他们,现下需活着的战士,非赴死的勇士。夜袭之事,容后再议。”
“是。”庞统提笔记下。
“粮草。”鲁肃接上,声音微沉,“昨日清点,全城存粮:粟米四千三百石,杂粮八百石,腌肉三百斤,咸鱼五百尾。依现行配给,可支……二十一日。”
他稍顿,补充道:“此尚未计伤员需额外滋补。若算上,或仅十七八日之数。”
二十一日。
这数字如无形巨石,压在三人心头。沙盘上微缩的城池,此刻仿佛正被看不见的沙漏吞噬。
“架田收成?”陆炎打破沉默。
“首批菜叶已可摘。”鲁肃神色稍缓,“王老伯估算,全城三十处架田,日可产鲜菜五百斤。虽微,却能让士卒碗中见绿。”
“扩。”
“已在办。然……”鲁肃面露难色,“肥料不足。人畜粪便先保农田,围城日久,来源日竭。”
围城之战,连秽物都成珍稀资源。
“让工匠想法子。”陆炎忆起,“姜离曾提草木灰混烂叶发酵之法,可试。”
“是。”
“医药。”鲁肃继续,语气更沉,“重伤者百二十九人中,三十七人创口化脓,高烧不退。医营张郎中说,金疮药仅余三日之量,烈酒昨日已罄。若再无补给……”
话未尽,意已明。无药,重伤者唯有等死。而若伤员成批殒没,军心士气将崩于瞬息。
陆炎沉默片刻,抬眼:“让医营列所需药材清单。我想办法。”
“主公,”庞统忍不住,“四门封锁,飞鸟难渡,药材何来?”
“总有路。”陆炎答得平静,眼底却如深潭。
庞统与鲁肃俱是一怔。他们首次觉出,主公说“我想办法”时,不再是往日不容置喙的威令,而是沉甸甸的担当。仿佛此言一出,他便已决意为此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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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初,第二批人至。
赵云是被两名亲兵以担架抬上楼的。面色仍苍白,但眼神清亮了些。陆炎早已命人在其座处加了软垫。
陈武等几位将领随后而至,皆甲胄在身,风尘仆仆。姜离作为工匠代表,背着一卷图纸,安静立于门侧。
最后上来的,是几位特殊人物:老农王老伯,双手拘谨地搓着衣角;铁匠李师傅,指节粗大,神情局促;郎中张先生,眉眼间带着疲惫;还有教书先生陈夫子,青衫已洗得发白。
他们僵在楼梯口,此生未入此等场合,更未想过与主公、将军、谋士同席而坐。
“请坐。”陆炎指向特意留出的几张木凳,“今日请诸位来,是因有些事,诸位比我们明白。”
王老伯颤巍巍坐下,凳子咯吱一响,他险些惊起。陆炎抬手虚按,温声道:“无妨。王伯,架田之事,您最有心得。现有之地,如何能再多产三成菜蔬?”
老人愣了愣,见陆炎目光真诚,渐渐挺直了背:“若……若能将城西那几处背阴的墙角也搭起来,种些耐阴的蕹菜、木耳菜……再让工匠打几架水车,从内河引水浇灌,莫等雨水……兴许,兴许能多四五成也未可知。”
“水车需几日?”陆炎看向姜离。
姜离略一思忖:“材料现成,五人协力,三日可成一架。”
“调工匠十人,听王伯调遣。”陆炎对鲁肃道,“此事列入今日首务。”
鲁肃郑重记下。王老伯眼眶蓦地红了,慌忙低头,用粗糙的手背抹了抹眼。
“李师傅。”陆炎转向铁匠,“守城器械损耗日增,修补可能跟上?”
李铁匠深吸一口气,声音洪亮了些:“回主公,修补跟得上。但现下铁料稀缺,废旧兵器熔炼后杂质多,打出的箭头易崩,刀口易卷。若……若能得些好铁,哪怕只百斤,小人有把握让弩箭射程增二十步,刀剑更耐用三成。”
“好铁何处寻?”庞统皱眉。
李铁匠犹豫片刻,低声道:“城南旧官署地下……战前曾埋有数箱精铁,本是备着铸钟的。若掘出,或可解急。”
满座皆惊。此事连鲁肃这管内政的亦不知晓。
陆炎深深看了李铁匠一眼:“此事你如何得知?”
“小人的师父……曾是官署匠作。”李铁匠低头,“城破前,他参与埋藏。临终前告知小人,说‘乱世铁如金,莫轻易示人’。”
“为何今日说出?”
铁匠抬头,眼中有光:“因为主公说……要让打铁的能安心打铁。”
寂静中,陆炎缓缓颔首:“陈武将军,拨一队可靠士卒,今日协助李师傅掘铁。所得之铁,专用于修补守城器械,由李师傅统筹。”
“遵命!”陈武抱拳。
“张先生。”陆炎望向郎中,“医营最大难处,除药材外,还有何?”
张郎中起身一揖,直言不讳:“人手。懂医者太少,重伤员需专人看护,但营中能辨证施治者仅七人。许多轻伤兵卒本可治愈,却因照料不周而转重。”
“你可有解法?”
“有。”张郎中似早有准备,“请陈夫子相助,于医营内设‘急护学堂’。择聪慧少年或识字的妇人,授以包扎、止血、辨识疫症之法。不需他们成医,但求危急时能救急。如此,可释出医者精力,专治重伤。”
一直沉默的陈夫子此时抬头,声音清朗:“此事在下愿为。医者仁术,亦为教化。若蒙主公允准,今日便可开讲。”
陆炎目光扫过众人,见无人异议,遂道:“准。所需物料,皆由子敬协调。”
鲁肃奋笔疾书,竹简上已列了长长一串待办事项。
议事至此,气氛已悄然转变。最初的拘谨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专注——每个人都在思考,如何用自己所长,为这座城多挣一分生机。
“军务方面,”庞统适时开口,“曹军增兵后,东门压力最大。陈将军,你部守东门已旬日,士卒可还撑得住?”
陈武抱拳:“撑得住。但末将有一请——可否让东门守军每日轮换时,多休半个时辰?现下是两时辰一换,若改为一个半时辰守城,半个时辰歇息用饭,虽单次值守时长缩短,但士卒精力更足,防务更密。”
“西门水军压力如何?”陆炎看向另一位水军将领。
“周瑜战船虽增,然连攻数日未果,攻势已缓。末将以为,彼在等……”将领犹豫道,“在等我军粮尽自乱。”
这话刺中了所有人的隐忧。
沙盘前安静下来。窗外传来远处城墙上的号令声,模糊却有力。
“所以,”陆炎缓缓开口,手指轻点沙盘上龙鳞城的轮廓,“我们需做的,不仅是守城,更是要让城外敌军看见——我们乱不了。”
他抬眼,目光掠过每一张脸:“王伯种出更多菜,是为此;李师傅打出更利的箭,是为此;张先生救活更多人,陈夫子教出更多能救急的人,皆是为此。我们要让曹孟德、周公瑾看见,这座城还活着,而且会一直活下去。”
“然粮草终是根本。”鲁肃轻叹。
“粮草之事,我已有计较。”陆炎从怀中取出一卷帛书,缓缓铺开。
众人聚目看去,却见是一幅极为精细的城内巷道图,许多角落标着红点。
“此乃姜离与工匠营耗时月余所绘。”陆炎道,“标红处,皆是战前富户地窖或隐秘仓储。据旧吏回忆及探查,这些地窖中,或还有存粮。”
庞统一惊:“主公之意是……征用私藏?”
“非征用。”陆炎摇头,“是‘借’。凡献粮者,皆记功勋,待解围后加倍偿还。若确无粮之地,也毋须强求。此事,需子敬亲自主持,以安民心。”
鲁肃肃然:“属下明白。必以情理动之,不使民怨。”
议事至此,日头已高。窗外光线斜射入室,在沙盘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陆炎最后看向一直静听的赵云:“子龙,你有何想说?”
赵云倚在软垫上,声音虽弱,却字字清晰:“末将以为……今日之议,方是守城之本。昔年仅凭血勇,可胜一时;今众心归一,各尽其能,方可持久。”
他顿了顿,看向陆炎:“兄长曾言,欲建秩序。今日,末将看见了秩序的雏形。”
陆炎与他对视,眼中有了些许温度。
“今日所议诸事,皆需速办。”陆炎起身,众人随之而立,“庞统、鲁肃总领协调,陈武督军务,姜离协工匠营,王伯、李师傅、张先生、陈夫子各司其职。每三日,我们再聚于此,共议进展。”
他环视众人,声音沉静:“前路艰险,皆知。但请诸位记得——我们今日所建,非仅是为守此城,更是为验证一件事:即使绝境,人若能各安其位、各尽其能,便有不绝之生机。”
众人躬身领命。
下楼时,王老伯走在最后,忽又回头,朝陆炎深深一揖:“主公……小老儿替全城的农人,谢主公给条活路。”
陆炎扶起他:“活路不是谁给的,是自己挣的。王伯,城中的菜,拜托了。”
老人用力点头,转身下楼时,背脊挺得笔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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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散后,陆炎独自留在议事堂。
沙盘上的孤城在日光下泛着微光。他伸出手,指尖悬在那微缩的城郭上空,最终轻轻落下,按在城墙的位置。
坚硬,粗糙,真实。
庞统去而复返,立于门边:“主公,还有一事。”
“说。”
“方才议事时,末将观察众人神色。”庞统走近,“陈武将军初时仍有疑虑,然见王伯、李匠人等畅所欲言,其色渐缓。鲁子敬记录时,数次颔首,应是认同此举。至于赵云将军……”
他顿了顿:“他是真心欣慰。”
陆炎转身:“士元想说什么?”
“末将想说,”庞统深深一揖,“今日之会,方是真正的‘核心重铸’。非止我等谋臣武将,而是将这座城所有能做事、愿做事的人,都铸进了核心。从此,龙鳞城不再仅靠一人之力,而靠众生之心。”
陆炎望着窗外,城墙上的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还不够。”他说,“这只是开始。但开始,便是希望。”
庞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忽然道:“主公,您可知为何城墙至今未破?”
“为何?”
“因为每一块砖石后面,都有人在拼命。”庞统缓缓道,“从前他们为恐惧而拼,为命令而拼。如今……或许能为希望而拼。”
希望。
这个词,一个月前在此城中,近乎奢侈。
而今,它在王老伯颤抖的声音里,在李铁匠坦诚的讲述中,在张郎中恳切的建言间,在陈夫子清朗的承诺中,悄悄生根。
陆炎沉默良久,轻声道:“那便让这希望,长得再牢固些。”
日光渐移,沙盘上的光影缓缓流转。那座微缩的城池,在光影交错中,仿佛有了呼吸。
楼下传来工匠营开工的号子声,浑厚有力,穿透秋日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