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王跪在地上,喉咙里挤出半个音节,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嘴。他双手撑在骨地上,指节发白,可那股劲儿撑不住他的身子,膝盖还在往下陷。
我站在他面前,没再追问那个“是”字后面藏着谁。
这种时候,真相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怎么让他自己把自己踩进泥里。
我慢悠悠从袖中抽出一道虚影,泛黄纸页在空中轻轻一展,边缘卷着岁月的毛边,像旧书坊里积灰三十年没人翻过的破册子。但它一出现,连风都绕着走。
寒星站在我侧后方,戟尖点地,声音懒懒的:“主人又要念书了?”
“不是念书。”我把折扇夹在腋下,单手拨动册页,“是翻黑历史。”
鬼王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慌乱。
我正好翻到一页,指尖一点,那页上的墨迹突然活了过来,浮现出一幅模糊画像:云端之上,一人披金甲踏云而来,脚下踩着一张扭曲的脸。旁边小字批注写着——“鬼历三百二十七年三月初七,阎王巡渊,怒其渎职,踏面训诫”。
画中那人满脸青紫,嘴角裂开,眼睛瞪得几乎要爆出血丝。
正是眼前这位“鬼域之主”。
“你瞧瞧。”我把册子往前一递,“这姿势熟不熟?当年阎王一脚踩你脸上,你求饶声太大,吵醒了十八渊第三层的毒巢母虫。它后来还跟人抱怨说‘半夜听哭戏最烦’。”
鬼王浑身一震,像是被人当胸捅了一刀。
“胡说!”他嘶吼,“那日无鬼卒随行,无人目睹!你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知道!”
“我知道的事多了。”我合上扇子,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比如你还偷偷往阎王靴底塞过护身符,求他高抬贵脚;又比如你事后花了二十年才把脸上的脚印消掉,结果每逢阴雨天还会隐隐浮现轮廓。”
他呼吸急促起来,胸口剧烈起伏。
“闭嘴!给我闭嘴!”
“你不信?”我冷笑一声,指尖在册页上一抹,画面瞬间放大,定格在那只踩脸的靴子边缘——一道细微裂痕横贯鞋底。
下一瞬,我抬脚,将左靴底朝他亮了一下。
“看清楚了。”我声音不高,却像钉子一样扎进他耳朵,“这道裂痕的位置,和你脸上留下的印记,分毫不差。”
鬼王瞳孔骤缩,整个人往后一仰,差点跌倒。
寒星在一旁笑出了声:“好家伙,原来你连阎王穿啥鞋都记得?”
“记性好不算本事。”我收起册子,语气轻飘飘的,“关键是,有些人明明被踩过脸,还敢装阎王使臣,骗吃骗喝三百年。你说你图啥?图那一声‘参见大人’?还是图别人跪你时,能假装自己也曾经踩过别人?”
他双拳紧握,指甲抠进了掌心,黑血顺着指缝滴落,在骨地上烧出几个小坑。
“我不是……我不是看门狗!我是鬼王!这片土地归我管!我说了算!”
“哦?”我歪头看他,“那你告诉我,你这王座是谁给的?”
他一愣。
“是不是一堆白骨堆出来的?”我继续问,“谁的骨?是不是三百年前被你献祭出去、替你顶罪的前任守渊人?你把他推进深渊那天,可没说是为了‘大局’,只说他‘命格冲煞,宜祭’。”
他嘴唇颤抖,说不出话。
“更巧的是。”我翻开册子另一页,“那人生辰八字,和你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他少活了三百年,因为你偷了他的寿。”
空气一下子冷了下来。
寒星低声道:“主人,这都能查到?”
“不是查。”我合上册子,“是《天命漏洞手册》自带批注。它就爱记这种丢人的事,比八卦小报还勤快。”
鬼王终于忍不住了。
他猛然抬头,眼中血丝密布,喉咙里滚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你懂什么!你以为我想这样吗!我若不狠,早被人嚼碎吞了!我若不装,早就死在第一年!你们这些游离三界之外的人,凭什么站在高处看我笑话!”
话音未落,周身鬼气轰然炸开!
黑雾翻涌成漩,一只巨掌凭空凝结,五指如钩,裹挟着腐臭阴风,直拍我头顶——这一击,是他三百年积攒的怨气、恐惧与最后一点尊严的总和。
换个人,怕是连魂都被压成薄片。
但我没动。
甚至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就在那巨掌即将落下的一瞬,我抬手,将《天命漏洞手册》的虚影迎空一挡。
“咔。”
一声轻响,像是老木门关上,又像命运齿轮错位半格。
巨掌撞上册页,非但没有撕裂它,反而像是撞上了某种无形规则,瞬间溃散。黑雾倒卷,反噬自身,狠狠抽回鬼王体内。
他闷哼一声,胸口凹陷半寸,整个人踉跄后退,撞在一块竖立的残碑上,碎石簌簌而下。
我缓步上前,折扇轻点地面,每走一步,册页就在空中自动翻动一页,全是他的“光辉事迹”:
“三百二十五年,私吞供奉香火,致九幽灯熄三日。”
“三百二十六年,谎称天降异象,实则借机敛财。”
“三百二十七年,为掩盖失职,将巡查使推入蚀魂井。”
“三百二十八年……”
“够了!”鬼王咆哮,双手抱头,“住口!住口!这些都是逼的!是这个鬼地方逼我的!我不做恶,就会被吃!我不骗人,就会被杀!”
“所以你就学着踩别人的脸?”我冷笑,“可惜你忘了,踩人的人,迟早也会被人踩。”
我逼近一步,扇尖抵住他鼻尖:“你现在跪着的样子,和当年被阎王踩在脚下的时候,一模一样。连抖的方式都一样——左边膝盖先软,然后右手下意识去撑地,可惜撑不住。”
他脸色惨白,额角渗出冷汗,嘴唇哆嗦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寒星走到他面前,低头看着他,忽然笑了:“你说你要仙丹是为了逃?可你根本不想逃。你想的是——拿到仙丹以后,也能踩别人一脚,对不对?”
鬼王猛地摇头,却又停住。
他没否认。
我收回扇子,转身背对他,望向远处荒原上零星燃烧的鬼火。
“你不是第一个想翻身的傀儡。”我说,“但你是唯一一个,翻身后还想变成原来的主人。”
“我不是……”他喃喃,“我只是……想活得像个样子……”
“那你得先认清楚。”我没有回头,“你现在连影子都不配有。”
话音刚落,他身体一晃,整个人重重跪倒。
不是主动跪下,而是——支撑不住了。
双膝砸地,脊梁弯曲,头颅低垂,像一具被抽走骨架的皮囊。
寒星低声说:“主人,他快撑不住了。”
“嗯。”我点点头,“快了。”
就在这时,鬼王忽然抬起头,眼神涣散,嘴里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他们都说……我是个笑话……可那天……那天我真的以为……我能站起来……”
我没接话。
风卷着碎骨掠过祭坛,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慢慢抬起手,想去碰那本悬浮在空中的册子,指尖刚触到边缘,整页纸突然自燃,化作灰烬飘散。
最后一缕火光映在他脸上,照出一道清晰的脚印轮廓——从额头斜划至下巴,像是永远擦不掉的烙印。
他盯着那灰烬看了很久,忽然咧嘴笑了。
嘴角裂开,淌着黑血,笑得像个傻子。
然后他说:
“你说得对……我连当狗的资格都没有……因为狗……至少不会被主人踩脸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