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城的雪在腊月初八这天停了。
晨光穿过云层,洒在刚刚扫净积雪的街道上。都督府到城隍庙的三里长街,铺上了崭新的红毡。家家户户门楣挂彩,檐下悬灯——不是过年,胜似过年。
“快看!快看!新娘子来了!”
不知谁先喊了一声,整条街的人潮都朝西头涌去。
八抬大轿,红绸锦绣,轿帘上绣着栩栩如生的青鸾。前面是三十六人的鼓乐队,后面是六十四人的嫁妆队——不是金银珠宝,而是整车的粮食、布匹、农具。这是沈正阳定的规矩:乱世之中,婚事从简,嫁妆取实用。
第一顶轿子来自马府。马溪月穿着大红嫁衣,凤冠霞帔,坐在轿中。她能听见轿外的喧闹声,能感受到整座城的喜悦。父亲今早送她上轿时说:“此去不只是嫁人,更是嫁一个天下。”她懂。马家倾尽家财助沈正阳守城,换来的不只是女婿,是未来的皇后之位。
轿子行至都督府门前停下。沈正阳身穿大红喜服站在阶上,身边是刘虎、周子恒等文武。他今日难得没穿甲胄,红色锦袍衬得他眉眼温和了几分。
“迎——新——人——”
赞礼官拖长声音。马溪月被搀下轿,红盖头遮面,只能看见脚下的红毡和那双伸过来的手——骨节分明,掌心有茧,是握刀握出来的。
她把手放上去。那只手很稳,很暖。
“溪月。”沈正阳低声说,“委屈你了。”
这话说得很轻,只有两人能听见。马溪月摇摇头,盖头上的流苏轻晃:“不委屈。”
第二顶轿子在这时到了。
这一顶没有鼓乐,只有三十六名骑兵护卫。护卫者皆披红甲,领头的正是南宫雪——但她今日没穿铠甲,而是一身大红戎装,长发束成高髻,不戴盖头,只在鬓边簪了朵红绒花。
街边百姓都看呆了。哪有新娘子骑马、不盖盖头、还带着兵来的?
“南宫小姐这是……”周子恒小声嘀咕。
“她不是寻常女子。”沈正阳说,嘴角有淡淡笑意。
南宫雪在府门前勒马,翻身而下,动作干净利落。她走到沈正阳面前,抱拳行礼——是军礼,不是女子福礼。
“末将南宫雪,奉命完婚。”
沈正阳看着她。这个女子脸上还有道浅疤,是乱葬岗突围时留下的;手上缠着布条,是拉弓拉出来的;腰间甚至佩着短剑——她说“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辛苦了。”沈正阳说,也还了个军礼。
然后他伸出另一只手。
南宫雪愣了愣,看着那只手,又看看马溪月已经搭上的手。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有战场上的飒爽,也有女儿家的羞赧。她把自己的手也放上去。
三只手叠在一起。一只纤细柔美,一只布满薄茧,一只沉稳有力。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沈正阳父母早亡,堂上供的是陕甘阵亡将士的灵位。这是他坚持的——没有那些人的牺牲,就没有今日。
“夫妻对拜——”
三人对拜时,府门外忽然传来山呼海啸般的欢呼。是百姓在欢呼,士兵在欢呼,整座城在欢呼。
礼成。
喜宴摆在都督府大堂,但沈正阳只敬了三杯酒就离席了。
他回到后院书房——没错,是书房,不是洞房。桌上堆着积压三日的公文,最上面是王铮从汉中发来的军报。
门被轻轻推开。马溪月端着食盒进来,已经换下嫁衣,穿着寻常的藕色襦裙。
“宾客们还在前厅喝酒,”她把食盒放在桌上,“刘将军和周先生替你挡着呢。”
沈正阳揉了揉眉心:“辛苦他们了。你怎么不去歇着?”
“来看看你。”马溪月打开食盒,里面是几样小菜和一碗醒酒汤,“今日是你大喜之日,却在这儿看公文,传出去像什么话?”
沈正阳苦笑:“溪月,你知道的,这婚事……”
“我知道。”马溪月打断他,声音很轻,“是联姻。娶我,是稳住陕南士族;娶南宫雪,是笼络陕商,也是酬谢她战场之功。我都懂。”
她抬起眼,目光清澈:“但正阳,我也是真心想嫁你。七年前在榆林,你带着几十个弟兄杀出重围,救了一城百姓。那时我就想,这样的男子,值得托付。”
沈正阳怔住了。他从未听马溪月说过这些。
“至于南宫姑娘,”马溪月笑了笑,“她是奇女子,配得上你。往后这家里,有她掌兵,有我理政,你才能安心打天下。”
正说着,门又开了。南宫雪端着另一只食盒站在门口,也是一身常服——青色劲装,头发仍束着,短剑仍在腰。
三人面面相觑,忽然都笑了。
“看来咱们想到一块儿去了。”南宫雪走进来,把食盒往桌上一放,“我带了些牛肉和饼,军营里的吃法,大帅将就着用。”
三个食盒摆在一起,书房里忽然有了家的味道。
沈正阳看着眼前两个女子,一个温婉如江南烟雨,一个飒爽似塞北秋风。他忽然觉得,这乱世之中,能有这样的伴侣,是老天眷顾。
“坐吧,”他说,“咱们商量件事。”
腊月十五,大雪又至。
高小宝裹着厚厚的皮袄,蹲在驿站的屋檐下搓手。他面前摆着个火盆,盆里炭火将熄未熄,映得他年轻的脸忽明忽暗。
“高统领,”驿站老吏端来热汤,“这大雪天的,还要赶路?”
“赶。”高小宝接过汤碗,一饮而尽,“大帅交代的事,耽搁不得。”
他怀里揣着一封信。沈正阳亲笔写的,给苏大柱。
直到三个月前,临洮府,苏大柱阵前倒戈,投降官军。
“大帅,”高小宝忍不住问,“苏将军他……为什么要叛?”
沈正阳沉默良久,说:“人各有志。他可能觉得跟着朝廷更有前途,可能被洪承畴许了高官厚禄,也可能……就是怕了。乱世之中,谁都怕死。”
“那您还写信招降他?他害死了咱们那么多兄弟!”
“正因为害死了那么多兄弟,”沈正阳的声音很轻,“我才要给他一个机会。活着的人要向前看,死了的人……要给他们一个交代。”
火盆里的炭啪地爆了一声。高小宝回过神,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
“备马,”他对驿站伙计说,“我要赶路。”
腊月二十,剑阁关。
苏大柱站在关墙上,望着北面苍茫的群山。雪已经下了三天,关前关后白茫茫一片。他今年四十二岁,头发却白了一半,脸上那道从眉骨划到下巴的刀疤在雪光中格外狰狞。
“将军,”亲兵递上大氅,“天冷,回屋吧。”
苏大柱接过披上,却没动。他在看关前那条路——五年前,他就是跟着沈正阳从这条路打进四川的。那时他们只有三千人,却连破三关,吓得成都守军开城投降。
“老了。”他喃喃道。
“将军说什么?”
“我说我老了。”苏大柱转过身,脸上的刀疤扯出一个苦笑,“五十年前,岳飞在风波亭赴死时,也是这个年纪吧?”
亲兵不敢接话。谁都知道苏大柱最近不对劲——自从听说沈正阳在西安大败孙传庭,听说王铮已经拿下汉中,他就整日站在关墙上发呆。
“报——”传令兵跑上关墙,“关外来了一骑,说是奉沈……奉贼首沈正阳之命,送来书信。”
苏大柱瞳孔一缩:“带上来。”
高小宝被搜身后带上关墙。他看见苏大柱时,愣了一下——记忆里那个魁梧豪爽的苏将军,如今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只有那双眼睛还像从前一样锐利。
“高小宝?”苏大柱先认出了他,“长高了。”
“苏将军。”高小宝抱拳,从怀里取出信,“大帅给您的信。”
信封上四个字:大柱亲启。是沈正阳的笔迹,苏大柱认得。他接过信,手有些抖。
“大帅还说,”高小宝补充道,“如果您愿意回去,过去的事一笔勾销。您还是青鸾军的将军,还是他的兄弟。”
苏大柱没说话。他撕开信封,展开信纸。信不长,他看得很慢,每个字都像针一样扎进眼里。
“正阳兄如晤:自临洮一别,三月有余。闻兄在剑阁,一切安好,弟心稍慰。近日天寒,望兄添衣加饭,勿以军务劳损贵体……潼关之战,孙传庭败走;西安之围,已然尽解。朝廷昏聩,建虏入塞,中原将乱……弟知兄当日之叛,必有苦衷。若兄愿归,往日种种,皆如云烟。青鸾军中,仍虚左以待……”
信看到最后,苏大柱的手抖得厉害。他抬起头,雪光刺眼。
“小宝,”他的声音沙哑,“正阳他……真这么说?既往不咎?”
“是。”高小宝重重点头,“大帅亲口说的。他说十八个兄弟,已经死了十一个,不能再少了。”
苏大柱闭上眼。他想起临洮那个雨夜,洪承畴的使者秘密入营,许他总兵之职,白银万两。那时他怎么想的?觉得沈正阳成不了大事?觉得跟着朝廷才有出路?还是……只是怕了,怕死,怕败,怕这没完没了的征战?
“将军,”亲兵小声提醒,“朝廷的监军还在关里……”
苏大柱睁开眼。他看向关内——那里有三千朝廷兵马,有监军太监,有等着抓他把柄的副将。他若投降,这些人第一个要他的命。
他看向关外——白茫茫的雪,看不见来路,也看不见去路。
“小宝,”他说,“你回去告诉正阳,我苏大柱……对不起他,对不起死去的兄弟们。但我回不去了。有些路,走错了,就回不了头。”
他把信折好,塞回信封,递还给高小宝:“走吧。趁我还压得住关内的人。”
高小宝急了:“苏将军!大帅是真心——”
“我知道。”苏大柱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就因为他是真心,我才更不能回去。我这张脸,没脸见他,没脸见那些老兄弟。”
他转身走下关墙,背影在雪中佝偻得像老人。
高小宝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封信,信上还留着苏大柱掌心的温度。雪越下越大,很快就盖住了苏大柱离去的脚印。
当夜,剑阁关内起了火。
火是从苏大柱的住处烧起来的,等士兵们扑灭时,屋里只剩下一具焦尸。尸体旁边有把刀——是苏大柱当年在米脂打的第一把刀,刀柄上刻着“苏”字。
监军太监验尸后,说是意外失火。但关里的老兵们都偷偷说,苏将军是自焚。
他桌上留了封信,是给朝廷的:“罪臣苏大柱,误入歧途,叛国投贼。今闻王师将至,惶恐无地,唯以一死谢罪。”
还有一张纸,没署名,只有两句话:“正阳,来世再做兄弟。替我照看好陕甘的百姓。”
消息传到西安时,已是腊月二十八。
沈正阳正在都督府和众人商议春耕事宜。高小宝风尘仆仆地冲进来,扑通跪在地上,双手捧着那封没送出去的信,泣不成声。
“大帅……苏将军他……他自焚了……”
满堂寂静。
沈正阳接过信,信封已经被雪水浸过又晾干,皱巴巴的。他拆开,抽出信纸——是他写的那封,一个字没改。只是在最后空白处,多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墨迹很淡,像是用血写的:
“回不去了。”
沈正阳看着那四个字,看了很久。然后他把信折好,收进怀里。
“厚葬。”他只说了两个字。
周子恒上前:“大帅,是否要发讣告?苏将军毕竟曾是我们的……”
“不发。”沈正阳打断他,“他是朝廷的总兵,是自焚谢罪。与我们无关。”
这话说得很冷,但周子恒看见,大帅转身时,眼角有泪光。
腊月二十九,沈正阳独自登上西安城墙。北风凛冽,吹得大氅猎猎作响。他望着南方,那是剑阁的方向。
“大柱,”他轻声说,“一路走好。”
雪又开始下了。纷纷扬扬,像是要把这乱世的一切罪与罚、血与火,都掩盖在纯白之下。
但沈正阳知道,有些东西,雪是盖不住的。
比如仇恨,比如背叛,比如那些死在路上的兄弟。
还有,比如前方漫长的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