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如同一枚巨大的、即将燃尽的炭块,沉沉地悬在西方草原的棱线上,将天地万物都镀上了一层凄艳的血色。朱明勒马立于一处缓坡,望着坡下那个正在升腾起更多黑烟与火光的小型部落,面无表情。
这是他们北进途中遭遇并解决的第三个目标。过程与前两次如出一辙:迅雷般的突袭,短暂而残酷的清剿,严格的军纪约束下对妇孺的“网开一面”,然后便是刮地三尺般的掠夺与焚烧。牛羊马匹被粗暴地驱赶进庞大的随军队伍,帐篷化为了照亮黄昏的火炬,储存的粮食肉干被分装驮载。反抗者的尸体横陈,幸存者的哭泣被呼啸的北风迅速吹散。
“主公,清理完毕。斩首约二百,皆是持械者。缴获马匹一百三十余,牛羊数百头,粮秣若干。”张辽策马而来,身上皮甲沾染着点点暗红,语气平静地汇报,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寻常的狩猎。
朱明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坡下那片狼藉:“让弟兄们在此扎营休整一夜。加强警戒,游骑放出二十里。明日拂晓,继续向北。”
“诺。”
营火在渐浓的暮色中次第燃起,烤肉的香气与血腥味、焦糊味古怪地混合在一起。将士们围坐火边,大口吃着劫掠来的食物,低声交谈,脸上既有连日奔袭征战的疲惫,也有获取战利品的兴奋,更深处,则是一种在敌境深处求存的麻木与警惕。那些被俘的乌桓精壮蜷缩在远处的阴影里,由专人严密看守,他们望着曾经或许熟悉的草原夜空,眼中只剩下死寂的绝望。
与此同时,数百里之外,那两支由乌桓单于蹋顿派出的精锐万骑,终于彻底扑灭了那场令人恼火的大火。救火消耗了他们大量的体力和时间,更让他们追击的目标彻底消失在北方辽阔的草原背景中。领兵的两名乌桓将领——骨进与楼班,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他们循着依稀可辨的大队马蹄痕迹向北追踪,心中憋着一股被戏耍的邪火。然而,当他们在第二日下午,追至朱明部第一个袭击的那个部落河谷时,眼前的景象让这股邪火瞬间化作了冲天的暴怒与寒意。
曾经背风临水的安宁聚居地,此刻已是一片人间炼狱。简易的木栅东倒西歪,大部分帐篷化为了黑色的灰烬框架,兀自冒着缕缕残烟。未被完全烧毁的皮毛、织物碎片在风中无力地飘荡。草地上、灰烬边,到处是倒伏的、已经开始僵硬的尸体,大多是青壮男子,死状各异,但无不透露出战斗的残酷与被屠杀的迅疾。浓重的尸臭开始弥漫,引来天空中盘旋的秃鹫发出不祥的鸣叫。
更令人揪心的是那些幸存者。上百个个满面烟尘、衣衫褴褛的妇女紧紧搂着自己瑟瑟发抖的孩子,蜷缩在几顶未被完全焚毁的破帐篷边,眼神空洞,脸上泪痕已干,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恐惧与茫然。一些半大的孩子呆呆地望着变成废墟的家园和亲人的尸体,连哭泣都已忘记。几个老人徒劳地试图从灰烬中扒拉出一点可用的东西,动作迟缓而绝望。
“啊——!!” 骨进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怒吼,手中的弯刀狠狠劈在一旁焦黑的木桩上,木屑纷飞。他双眼赤红,胸膛剧烈起伏。作为乌桓勇士,他见识过战争与死亡,但眼前这般针对后方部落、近乎灭绝式的袭击,尤其是对家园象征的彻底摧毁,依然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这不仅仅是杀戮,这是对一个部落根基的彻底斩断!
楼班相对冷静一些,但脸色也极其难看。他下马,走到那些幸存者面前,用乌桓语沉声询问。断断续续的哭诉和充满恐惧的描述,拼凑出了袭击者的大致面貌:数量惊人的汉人骑兵,纪律严明,行动如风,不碰妇孺,却将所有抵抗者和财物席卷一空,然后付之一炬。
“是那支汉人商队……他们没跑,反而杀进来了!” 楼班走回骨进身边,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凛然。对方不仅逃脱了,还反手给了他们一记如此凶狠的耳光,直插腹心!
“追!一定要追上他们!把他们碎尸万段!” 骨进咆哮着,翻身上马,就要下令继续追击。
“等等。” 楼班拦住了他,目光扫过那些在秋风中瑟瑟发抖、无家可归的妇孺老弱。这个部落已经完了,青壮死绝,财物尽失,帐篷焚毁。即将到来的严寒冬季,对于这些失去一切的人来说,无异于死刑判决。
然而,草原的法则残酷而现实。一个部落的衰亡,往往意味着另一个部落的壮大。楼班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怜悯,但更多是冰冷的算计。他所在的部落与这个被毁的部落并非同一支系,甚至过去可能还有摩擦,但此刻,这些幸存者代表了人口,代表了未来可能的生产力和战士来源(那些孩童)。在草原上,人口本身就是最宝贵的财富之一。
“骨进大人,怒火需要鲜血平息,但智慧才能带来真正的收获。” 楼班压低声音,“你看这些人,若放任不管,他们必死无疑。但我们若伸出援手……”
骨进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楼班的意思。他看了看那些茫然的幸存者,又看了看自己身后兵强马壮的队伍,眼中的暴怒稍稍褪去,被一种更实际的贪婪所取代。是啊,复仇固然重要,但将这批无主的人口和可能隐藏的零星牲畜收归己有,带回部落,同样是实实在在的功绩,能大大增强自己部落的实力。至于替这个被灭的部落报仇?那和壮大自己相比,似乎可以稍微延后一下。
“你说得对。” 骨进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汉人跑不了太远,带着那么多抢来的东西,痕迹明显。我们分出一部分人,护送这些……可怜人,先去我们部落的草场安置。剩下的人,继续追!”
两人计议已定。骨进点了三百名骑兵,吩咐他们负责将这批大约几百人的幸存妇孺护送回自己部落的冬季营地,妥善安置,并立刻派人回去通知部落长老接收。这三百骑虽不情愿放弃追击和可能更大的战利品,但军令难违,只能押送着哭哭啼啼、步履蹒跚的幸存者们,转向东北方向,缓缓离去。
望着那支缓慢移动的、充满了悲苦意味的小队伍,骨进和楼班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也消失了。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这便是草原千年不变的铁律。这个部落的鲜血和眼泪,将成为滋养自己部落的养分。
“好了,” 骨进重新将凶狠的目光投向北方,那里是朱明部马蹄印延伸的方向,“现在,该去碾死那些不知死活的汉人老鼠了!传令,全军加速!他们带着那么多累赘,跑不快!”
近万乌桓精骑再次轰然启动,带着为同族复仇的怒火,更为截获那支“移动宝库”的贪婪,以更快的速度,沿着地面上越来越新鲜的杂乱痕迹,向着朱明部休整过夜的营地方向,狂飙突进。夜色渐浓,草原上,一场追猎者与反猎者之间,更为激烈、也更为残酷的生死追逐,即将进入新的阶段。而朱明部点燃的烽烟,已然不仅仅是为了阻敌,更是在这片古老的草原上,投下了一颗足以引发连锁反应的残酷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