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底的江南水乡,本该是万物凋敝、田垄萧索的时节。可今年秀水县南塘乡这一大片圩田里,景象却与往年大不相同。
稻子早在一个多月前就收尽了,金黄的谷粒归了仓,赭黄的稻秸被打成捆,一垛一垛,像胖墩墩的土馒头,星罗棋布地堆在收割后略显泥泞的田埂边、晒场上。空气里还残留着新稻禾秆特有的、干燥而清甜的香气,混合着冬日泥土微腥的冷冽气息。
此刻,圩田中央那条稍高的土路两边,却乌泱泱挤满了人。
有穿着臃肿棉袄、袖着手、脸上被寒风冻出两团酡红的庄稼汉;有头上包着蓝布帕子、怀里抱着吮手指娃儿的妇人;有光脚踩着湿冷泥地、好奇地跑来跑去的半大孩子;还有几个穿着体面些、像是邻近村子乡绅耆老模样的人。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踮着脚尖,目光死死盯着土路尽头那片特意留出来、尚未脱粒的稻田。
那片稻田不大,约莫一亩上下。稻子长得却有些奇怪——秸秆比本地常见的“黄壳糯”、“六十日”要高挑些,也更显纤细硬挺。谷穗尤其扎眼,不是沉甸甸下垂的模样,反倒有些向上扬着,穗子细长,颗粒看起来也不算顶饱满,密密匝匝的。
田埂上,摆开了三样家伙事:一架簇新的、榫卯严实的枣木大秤,秤砣擦得锃亮;一副专门用来称量粮食的大号箩筐;还有县衙户房派来的两个书办,一个捧着厚厚的蓝皮账簿和算盘,一个提着装满朱砂墨的砚盒,冻得不时哈气搓手。
嘉兴府新设的“劝农司”主事,一个叫陶望龄的干瘪老头儿,穿着半旧的青色官袍,外面罩了件羊皮坎肩,正站在田埂上,手里举着个铁皮卷的喇叭筒,声音嘶哑却卖力地吆喝着:
“静一静!都静一静!乡亲们!今日,是咱们南塘乡‘试种田’核产的大日子!种的是去岁秋天,朝廷费了老大劲从南边海外‘占城国’引回来的新稻种!这稻子,耐旱,生长期短,不怎么挑地!到底是不是真的好,能不能多打粮,咱们不看广告,不看文书,就看实打实的称!”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期盼、或怀疑、或纯粹看热闹的脸:“按朝廷定的章程,这一亩试种田,由县衙、劝农司、并你们南塘乡公推的三位田把式,共同监收、监打、监称!秤是府城‘永昌号’校正过的新秤!收多少,算多少,一笔一笔,当场记账,当场画押!绝不弄虚作假!”
他话音落下,田埂边被推举出来的三个老农——都是南塘乡有名的种田好手,脸上沟壑纵横,手指粗短变形——相互看了看,点了点头。其中年纪最大的那个,姓陈,走到那亩田边,蹲下身,摸了摸田里的湿泥,又掐了一根稻穗,在手里捻了捻,哑声道:“开镰吧。”
早就候在田边的七八个精壮后生,闻言立刻抄起磨得雪亮的新镰刀,弯下腰,“唰唰”地割起稻来。他们都是本乡人,手脚麻利,割下的稻子整整齐齐地码放在田埂上。另有几个人负责将稻捆搬到不远处的晒场上,那里已经铺开了几块巨大的竹席。
赛场上,五六架连枷已经就位。负责脱粒的都是力气大的汉子,两人一组,抡起沉重的连枷,此起彼伏,“嘭!嘭!嘭!”地砸在铺开的稻穗上。沉闷而有节奏的击打声,金黄的谷粒伴着碎屑从穗中迸溅出来,在冬日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整个过程,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从收割到搬运,从脱粒到初步扬去粗糠,没有任何人能插手做手脚。脱下来的湿谷,被一筐筐抬到土路上的大秤旁。
“第一筐!”一个后生喊道。
两个老板立刻上前。一人扶稳秤杆,一人小心地将箩筐挂上秤钩。秤砣在秤杆上缓缓移动,寻找平衡。
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现场静得只能听见风吹过枯草的簌簌声。
“九斗七升!”看秤的老板大声报数。
记账的老板立刻在账簿上记下,旁边一个乡绅模样的老者伸头看了看,也点了点头。
“第二筐!八斗五升!”
“第三筐!九斗整!”
……
一筐筐湿谷被称量、记录、倒入旁边几个巨大的、垫了油布的箩囤里。随着箩囤渐渐升高,围观人群的嗡嗡议论声也越来越大,夹杂着抑制不住的惊叹和吸气声。
本地老稻种,一亩上好水田,丰年能收湿谷两石(约240斤)出头,就算很不错了。寻常年景,一石七八斗是常事。可眼前这亩“占成稻”的湿谷,眼看着已经过了两石,箩囤还没填满!
终于,最后一筐稻谷脱完、称毕。
记账的老板手指在算盘上飞快拨动,嘴里念念有词。啪啦啪啦的算珠声响了半晌,他抬起头,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
“南塘乡甲字三号试种田,实收湿谷……两石六斗七升!”
“轰——!”
人群炸开了锅!
两石六斗七升!比本地好稻种,足足多了近八成!就算折算成干谷,这增产也稳稳超过了两成!而且这稻子收获期比本地稻早了将近半个月,不耽误种一茬冬菜或者绿肥!
“我的老天爷……真能多打这么多?”
“这稻秆看着细,没想到这么能结穗!”
“听说还不怎么怕旱?今年夏天那场干热,咱们村好些田都减产了,这‘占城稻’田里,好像影响是不大……”
“陶大人!这稻种,明年咱们能种不?!”已经有心急的汉子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陶望龄脸上早已笑开了花,皱纹挤成一团。他举起喇叭筒,压了压现场的沸腾:“静一静!乡亲们!产量大家都看见了!两石六斗七升!白纸黑字,三方画押,做不得假!”
他趁热打铁:“这‘占城稻’,是咱们大王……哦,是朝廷,花了大力气,漂洋过海引回来的宝贝!为的就是让咱们老百姓能多打粮食,吃饱肚子!今天核产过了,证明这稻种,在咱们秀水的水土上,能成!而且能高产!”
“朝廷有旨意!”他提高音量,“凡适宜种植的州县,明年开春,由各州县‘劝农司’牵头,发放稻种!不是白给,是按平价赊贷!等秋收后,用新谷按价抵还即可!同时,朝廷设‘劝农使’,专管这种子发放、种植教导、收成核查之事!还会从你们当中,选拔种得好的田把式,给予嘉奖,甚至授以‘农师’名号,享官俸补贴!”
这番话,像一把火,彻底点燃了在场所有农户的心。多打两成以上的粮食!还能先赊种子!种好了还有奖赏!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
人群沸腾了,欢呼声、议论声、询问声交织成一片。许多老农迫不及待地围到陶望龄和那几个参与了试种的老把式身边,七嘴八舌地问起这种稻该怎么浸种、怎么育秧、施肥和本地稻有啥不同、病虫害怎么防……
陶望龄忙得满头大汗,心里却像喝了蜜一样甜。他本是前宋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农书编纂小官,醉心农事,却无人重视。新朝成立“劝农司”,他被赵普发掘出来,委以此任。大半年来,他带着几个懂行的老农,小心翼翼地在几处选定的圩田试种这海外来的陌生稻种,提心吊胆,生怕失败了没法交代。如今这沉甸甸的产量摆在眼前,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他仿佛已经看到,明年春天,这耐旱高产的稻种,将如同绿色的波浪,从秀水开始,迅速蔓延到整个嘉兴府,再到太湖沿岸,再到所有适宜种植的江南水乡……
几乎在同一日,来自嘉兴府、湖州府、苏州府等七八处试种点的核产文书,由快马送到了杭州户部衙门。
赵普一份份仔细翻看,脸上难得露出了舒缓的神色。各处试种的“占城稻”,产量普遍比当地主栽品种高出两到三成,尤其是在一些灌溉不便、土质稍差的地块,增产效果更为明显。这意味着,这种稻子不仅能提高江南核心产粮区的总产,更有可能将许多原先的“边际土地”变为可稳定产粮的良田。
他立刻带着这些文书进宫。
紫宸殿东暖阁里,炭火烧得很旺。方腊正与庞万春、林冲等人商议军务,见赵普满面春风地进来,手里捧着一摞文书,便停了下来。
“看赵卿神色,是好消息?”方腊问。
“大王圣明!”赵普将文书呈上,“各试种点核产均已回报,‘占城稻’大获成功!平均亩产增二成以上,耐旱性强,生长期短,确为济农良种!嘉兴秀水一处上佳圩田,湿谷亩产竟达两石六斗有余!”
庞万春闻言,眼睛一亮:“两石六斗?他娘的,这要是全军推广,军粮不就宽裕多了?!”
林冲也点头:“粮足,则兵稳,民心亦安。此乃固本之策。”
方腊仔细翻阅着文书,尤其关注那些记录不同地块、不同管理水平下产量的细节。他看得很慢,末了,合上文书,问道:“种子储备如何?明年可推广多少?”
赵普早有准备:“回大王,去岁引种及今岁试种所收稻种,经筛选后,可得纯净良种约八千石。若按每户贷种一斗计,明年开春,至少可在嘉兴、湖州、苏州三府,择选适宜乡村,推广八万户种植。若今冬再行加急培育,后年便可覆盖两浙大部,三年内,整个江南东路、两浙路适宜水田,皆可换种。”
“不够快。”方腊微微皱眉,“八千石,八万户……太慢。江南有多少农户?何止百万户。金人会等我们慢慢换种吗?中原的饥民,能等三年吗?”
赵普心头一紧,知道大王着眼的是全局和速度。他忙道:“臣已命劝农司,在试种成功的乡里,立即着手选拔‘留种田’,所有产出不入户,专做种用。同时,行文沿海市舶司,设法再从占城、真腊等处购入新种。或可双管齐下……”
方腊打断他:“购种是远水,且易受制于人。关键还在自身繁育推广。”他沉吟片刻,“传旨。”
侍立一旁的韩冲立刻准备好笔墨。
“第一,设‘总劝农使’一职,秩同四品,总领全国农桑改良、新种推广、水利兴修之事。由赵普你暂领,陶望龄等人可为副,专司‘占城稻’推广。所需人手、钱粮,户部单列预算,优先拨付。”
“第二,明春推广,不止限于官府赊贷。晓谕各州县,凡乡里大姓、富户、粮商,有能力者,亦可向劝农司申请领取稻种,自行招募佃户种植。所产粮食,官府可按市价优先收购,充作常平仓储或军粮。有功者,同样予以嘉奖,甚至许其子弟入新设‘农政学堂’就读。”
这是要发动民间资本和力量参与推广,加快速度。
“第三,也是最紧要的。”方腊目光锐利,“所有推广‘占城稻’的州县,劝农司官吏、乡官里正,其考绩升迁,首要便是看推广亩数、增产实效!凡有虚报、强迫、损害农户者,重惩!凡实心任事、成效卓着者,重赏!此事,韩冲的内卫和监察御史,要介入督查。”
他看向赵普:“赵卿,你可知这‘占城稻’意味着什么?”
赵普肃容:“民以食为天。粮增则民安,民安则国稳。此乃王业之基。”
“不止于此。”方腊摇头,“它更是一把钥匙。一把打开江南土地潜力、释放百万农户劳力、支撑我们将来养活更多军队、接纳更多北地流民、甚至……有余力去赈济更广阔土地的钥匙。”
他走到窗前,望着外面阴沉的、似乎又要下雪的冬日下午,缓缓道:
“打仗,打的是钱粮,更是人心。我们若能让江南百姓碗里的饭多出一成,他们对新朝的认同,就会牢固十分。我们若能多收三成的粮,就能多养三成的兵,多救三成的灾民,多撑三年的国用。”
“这稻种,比十万大军,更能定江南之心。”
“所以,推广之事,绝不能视为寻常农政。要以打仗的决心和手段去办!要快!要实!要让这青青稻苗,明年就绿遍江南,后年就变成实实在在的、堆满官仓民廪的白米!”
“臣,领旨!”赵普深深躬身,只觉得肩上的担子,从未如此沉重,也从未如此清晰、如此充满希望。
窗外,零星开始飘起了细碎的雪沫。
但在这暖阁之中,在这份沉甸甸的丰收文书里,在所有听到这个消息的人心中,仿佛已经看到了来年春天,那必将席卷江南的无边新绿,和那沉甸甸的、象征着生机与力量的秋日金黄。
那不仅仅是稻谷的丰收。
更是一个新朝,在最为根本的土地上,扎下的第一根深固的根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