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杭州城,本该是万物萧瑟、行人缩颈疾走的时节。可自打入冬以来,靠近盐桥运河的清河坊一带,却从早到晚人头攒动,喧嚣不息。不是年货市场,也非节庆庙会,只因临河的十来间打通了的旧仓库门口,挂出了块簇新的楠木牌子,上头是工工整整的五个大字:“惠民兑钞务”。
牌子下头,一字排开二十几张厚实的榆木长桌。桌后坐着清一色青布棉袍、头戴方巾的书办,每人面前摆着天平、戥子、铜剪、锉刀、验色用的白瓷碟和清水碗,还有一堆用厚麻纸订成、盖着红戳的票券。桌边站着胳膊上箍着红布条的壮汉,个个眼神警惕,腰里别着短棍。
长桌外头,用人胳膊粗的麻绳拉起了一圈简易的栅栏。栅栏外面,黑压压挤着怕有上千人!有挑着担子的小贩,有抱着钱匣子的商铺掌柜,有衣衫褴褛、手里却紧攥着几串烂铜钱的穷汉,也有穿着绸缎却愁眉不展的富户。男女老少,三教九流,人人都伸长脖子,手里或拎或抱或揣着各式各样的钱币、银块,甚至还有成串的铁钱、早已磨损得面目模糊的夹锡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铜锈和汗水混合的酸馊气。
“让让!都让让!排好队!不许挤!”维持秩序的差役扯着嗓子吼,声音淹没在鼎沸的人声里,显得苍白无力。
这就是户部尚书赵普推行的“称提便民法”在杭州城设的第一个试点。办法说来也简单:朝廷在这“兑钞务”里,按官府定的“平价”,收兑民间流通的那些乱七八糟、成色不一的旧钱、劣钱、私钱、外路钱,统一换成新铸的、成色重量都有严格标准的“炎武通宝”铜钱,或者盖着户部红印、标明价值的“钱引”(纸质代币)。官府不收兑来的烂钱,而是每兑换一贯(一千文),收取三十文的“火耗折陌钱”,算是工本费和手续费。
法子不新鲜,前朝也搞过类似的“钱法”。但这次不同。第一,对价定得还算公道,没有趁机大肆盘剥。第二,收取的“火耗”明码标价,当场扣除,立兑立取,不拖不欠。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官府贴出告示,言明三个月后,两浙路各州县的官仓、税关、驿站,乃至官办工坊的薪饷,将逐步只收“炎武通宝”和官府发行的“钱引”。市面上其他杂钱,虽不禁用,但官家不认。
这就逼得那些手里攥着大把旧钱、尤其是不便携带的劣钱铁钱的商家和百姓,不得不赶紧来换。哪怕被抽走三十文,总比捏着一堆日后可能变废铜烂铁的钱强。
队伍像蜗牛一样,缓慢地向前蠕动。
排在中间靠前的是个米铺的王掌柜,怀里紧紧搂着个沉甸甸的褡裢,额头冒汗,不住地往前张望。他铺子里收了太多江淮那边流通过来的“淮西铁钱”和“当五大钱”(一枚当五文用,实则含铜量极低),沉得要命,运一趟费老劲,用起来买家还常挑剔。听说官府设点兑换,他一早天没亮就来排队了。
好不容易捱到桌子前,书办头也不抬:“兑多少?何种钱?”
王掌柜赶紧把褡裢口打开,哗啦啦倒出一堆黑黢黢、大小不一的铁钱和几串颜色可疑的铜钱:“都、都兑!全是‘淮西小平’和‘政和当五’!”
书办皱皱眉,用个木扒子把钱大致拨开看了看成色,又随手拈起几枚,用锉刀在边缘轻轻一锉,看了眼茬口,丢进一个白瓷碟,滴上几滴醋,观察冒泡情况。然后拿起戥子,称了称总重。
“淮西铁钱,三斤二两,按官定折铜价,折合铜钱两贯又四百文。‘政和当五’……成色不足,多有私铸混杂,按七折算,这里约莫……一贯八百文。总计四贯二百文。”书办语速飞快,一边说,一边已经在票券上填写,“扣火耗折陌每贯三十文,四贯二百文,该扣……一百二十六文。实兑给你‘炎武通宝’三贯整,零头七百七十四文,给你‘钱引’两张,一张五百文,一张二百七十四文。钱引可在城内官定铺户行使,也可日后凭此来兑铜钱。可听明白了?”
王掌柜听得有点晕,但“实兑”多少他算清了,三贯好铜钱加七百多文的纸票!虽然被扣了一百多文心疼,可比抱着这堆黑铁疙瘩强多了!他连忙点头:“明白!明白!”
书办将填好的票券撕下半张给他作为凭证,又唤过一个助手,从身后堆着的、用草绳捆扎得整整齐齐的钱串里,数出三贯黄澄澄的新铸“炎武通宝”,又将两张印着复杂花纹和红印的桑皮纸“钱引”递给他。王掌柜千恩万谢地接过,摸着那光滑坚实的铜钱,看着印刷清晰、纸张挺括的钱引,心里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挤出人群时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他后面是个卖柴的老汉,哆哆嗦嗦掏出几十枚磨损得几乎看不出字迹、布满绿锈的“熙宁元宝”和几块碎银子。书办验看后,给了他一些零散新钱和一张小额钱引。老汉看着那张纸,满脸疑惑和不信任,旁边差役大声解释了好几遍,老汉才半信半疑地揣进怀里,嘴里嘟囔着:“纸片子也能当钱使?怪事……”
再往后,情况更复杂。有人想用成色很好的银铤直接兑钱引,书办得按当日牌价折算;有人拿来的钱里明显夹着私铸的劣钱,被当场剔出,不予兑换,那人便吵嚷起来;还有人拿着外地甚至前辽国的钱币想来碰运气,自然被拒之门外,引发一阵骚动和抱怨……
整个“惠民兑钞务”里,像个巨大的、嘈杂的、充满铜臭和算计的熔炉。书办们喊得嗓子冒烟,差役们跑得腿肚子转筋,算盘珠子打得噼啪作响,天平戥子起落不停。地上积了一层从钱币上锉下来的铜末铁屑,混合着泥水,被人踩得乌黑一片。
距离兑钞务两条街外,临河的一座茶楼二楼雅间里,窗户开着一条缝。
赵普裹着厚厚的狐裘,手里捧着一个暖手的铜炉,正透过窗缝,默默地看着远处兑钞务门口那黑压压的人群和隐约传来的鼎沸声。他脸色有些苍白,眼袋很重,显然很久没睡好了。
旁边坐着新任的杭州市舶司提举(原户部员外郎升任)周忱,一个四十出头、面容精干的中年官员。他面前摊着厚厚一摞账册和文书。
“今日是开兑第十日。”周忱翻看着记录,低声禀报,“截至昨日,杭州总务并下设三处分务,共收兑各色旧钱、劣钱、杂钱,计铜重约八万六千斤,折合铜钱近五万贯。发出‘炎武通宝’三万一千贯,‘钱引’一万八千余贯。收取火耗折陌钱约一千五百贯。”
他顿了顿,补充道:“市面反响……颇为踊跃。尤以小商贩、农户、薪俸多以旧钱发放的底层吏员为甚。各大商铺、钱庄、富户,仍在观望,兑换不多,但暗中都在加紧清点库存。据各城门税吏报,近日携带大量旧钱入城者明显增多,应是周边州县闻风而动。”
赵普“嗯”了一声,目光依旧望着窗外:“怨言呢?”
“自然是有。”周忱苦笑,“一怨火耗过高,三十文抽得肉疼;二怨验钱过严,稍有瑕疵便折价甚至拒收;三怨‘钱引’初行,百姓疑虑,流通不畅,许多小店拒收,只认铜钱。今日已有三起因店家不收钱引而起的争执,都弹压下去了。此外……兑务中书办、差役,亦发现数起验钱时以次充好、秤上做手脚的嫌疑,已拿下待审。”
赵普闭上眼,揉了揉眉心。这些都在预料之中。改革钱法,触动的利益盘根错节,哪有那么容易?民间怨言,胥吏舞弊,富户抵制,乃至可能出现的私铸模仿新钱、伪造钱引……每一步都是坎。
“大王的‘炎武通宝’,铸得如何了?”他问起最关键的物质基础。
“钱监日夜开工,然铜料紧缺,熟练工匠亦不足。目前月铸新钱不过一万五千贯上下,还得预留部分用于军饷、官俸。以眼下兑换之势,库存新钱……怕支撑不了多久。”周忱忧虑道,“一旦无钱可兑,或有新钱不足、钱引滥发之虞,则前功尽弃,信用扫地。”
这也是赵普最担心的问题。新钱信誉的建立,靠的是实实在在的铜和稳定的兑换能力。一旦断了档,或者钱引发行失控,变成另一种“交子”(北宋四川地区纸币,后期严重贬值),那这场改革立刻就会崩盘,甚至可能引发民变。
“铜料的事,我已行文工部,请其加急勘探新矿,并设法从海贸购入倭铜、南洋铜。工匠也在加紧招募培训。”赵普缓缓道,“至于钱引……印发之权,必须死死攥在户部手中!印制模板、专用纸张、油墨、编号,皆需严控!凡有私印、滥发者,立斩不赦!韩冲的内卫已经介入监控。”
他睁开眼,眼中是破釜沉舟的决绝:“火耗不能再降。降了,兑务运转、铸钱成本无从弥补,且让利过多,反惹人疑心。验钱必须从严!此时手软,放劣钱入新钱之流,便是自毁长城!至于百姓疑钱引……那就让官府带头用!”
他转向周忱:“拟文!自下月起,杭州市舶司关税、各官办织染局、矿场工价、乃至府衙部分吏员津贴,皆可搭放钱引,比例暂定三成。同时,晓谕城内各大粮行、布庄、盐号,凡愿收钱引者,其与官府往来生意,可获税额酌减。态度要好,但意思要明——这钱引,官府认,也必须让它活起来!”
“是!”周忱肃然记下。
赵普又望向窗外。兑钞务门口的队伍似乎短了一些,但喧嚣未减。他能想象到那些书办和差役的疲惫,也能想象到那些兑换到新钱和钱引的百姓,心中的忐忑与期望。
这不是一场完美的改革。它妥协,它粗糙,它甚至带着明显的剥削(火耗)和强制(逐步废黜旧钱)。它无法解决根本的铜荒,也无法立刻建立起现代意义上的货币信用体系。
但,它是第一步。
是在这片刚刚经历剧痛、金融秩序早已千疮百孔的土地上,试图重新建立“价值尺度”和“流通媒介”的第一步。是在告诉所有人,无论朝代如何更迭,无论手里攥着的是何种破烂钱币,总得有一个地方,能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换成一种相对可靠、能被广泛接受的“凭证”,让人能继续买米、沽酒、活下去,也让商业能继续运转下去。
“称提便民”,称的是钱的重量成色,提的是市场的信心,便的是黔首小民的生计。
路还长,且艰难。
但比起汴京陷落前那几年,朝廷上下对财政金融完全失控、放任自流、直至崩溃的状态,眼下这般笨拙而努力地试图抓住缰绳的场景,已是天壤之别。
赵普将窗户关小了一些,挡住了外面的嘈杂和寒气。
他能做的,就是死死抓住这根粗糙的缰绳,在这条布满荆棘的路上,尽力控制方向,避免这辆刚刚启动的、载着整个新朝经济希望的大车,过早地倾覆。
而远在宫城之中的方腊,此刻或许正看着户部送来的、关于兑钞务十日情况的简报。
那简报上不会有欢呼成功的词句,只会是冷冰冰的数字和密密麻麻的问题。
但方腊知道,这些数字和问题背后,是一场无声的、却关乎国本的战役。
钱法定,则民心定,市井定,财税定,国用方有根基。
这第一次笨拙的货币改革,如同在荒野上掘出的第一口泉眼,水或许浑浊,流量或许细小,但它意味着,这片土地,开始尝试用自己的方式,恢复造血的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