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军功的初录
仗打完第三天,文书官周砚才被人从一堆账簿里刨出来。
他趴在临时搭的木板桌上睡着了,半边脸压着本摊开的《阵亡名录》,墨迹在脸上洇开一团黑。桌上堆着小山高的竹简、纸张——那是各营报上来的请功单子和阵亡名单,字迹潦草得像鬼画符。
“周先生,周先生!”一个年轻文书摇他的肩膀。
周砚迷迷糊糊抬起头,脸上还粘着片纸屑。他四十六岁,原先是睦州府衙的主簿,识文断字又懂算学,被赵普看中,塞进了新成立的“考功司”。如今全杭州城大小军官的功劳,都得从他这笔下过一遍。
“什么时辰了?”他嗓子哑得厉害。
“申时了。”年轻文书叫陈三,是他带的徒弟,“北门营的刘都头又来了,说他们营的功劳簿还没批下来,弟兄们等得着急。”
周砚搓了把脸,把脸上那片纸屑搓下来,才发现是张阵亡通知书的一角,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李二狗”三个字。他盯着那名字看了会儿,小心地把纸角抚平,夹进账簿里。
“让他等着。”周砚声音平淡,“南门营的先来。”
陈三缩了缩脖子,出去了。不多时,领进来一个满脸刀疤的汉子,三十来岁,左手缠着纱布吊在胸前,右手拎着本破破烂烂的簿子。
“周先生。”汉子嗓门大,震得屋顶灰尘簌簌往下掉,“我们南门营的功劳,今天能录完不?”
周砚没抬头,伸手:“簿子。”
汉子把簿子递过去。周砚翻开,一股血腥味混着汗臭味扑面而来。第一页就糊着片暗褐色的血迹,字迹都洇开了。
“这怎么录?”周砚指了指血迹。
汉子咧嘴笑,露出一口黄牙:“没法子,录功的时候正好抬伤兵过去,血滴上去了。周先生您眼力好,凑合着看。”
周砚叹口气,从笔筒里抽出支细毛笔,蘸了点水,小心翼翼地把血迹边缘润开。墨迹在水里化开,勉强能认出字来。
“王老五,阵斩三级……”周砚念着,提笔在旁边的白纸上誊写,“用的什么兵器?”
“朴刀。”汉子答。
“可有人证?”
“我亲眼见的!”汉子拍胸口,“他就在我左边三步远,砍翻三个梁山崽子!”
周砚瞥他一眼:“你是都头,不算人证。要同级或者下级士卒两人以上作证,这是规矩。”
汉子愣了愣,挠头:“那……那我回去问问。”
“下一个。”周砚不看他,继续往下念,“赵铁柱,守垛口时被滚油泼伤,仍死战不退……”
“这个我作证!”门口又挤进来个人,是个瘸腿的老兵,拄着拐,“我跟铁柱一个垛口,油泼下来的时候他把我推到后面,自己半个膀子都熟了,还咬着牙射了三箭!”
周砚抬头看看老兵,又看看那汉子:“你营里的?”
“是,我营里的火长,姓孙。”汉子忙说。
周砚点点头,在白纸上写下:“赵铁柱,负伤死战,记乙等功一次。”写完又问,“伤怎么样了?”
老兵眼圈红了:“昨天夜里……没挺过去。”
周砚笔尖顿了顿,在“乙等功”后面添了个小注:“追授。”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窗外的操练声、马蹄声、匠人敲打修补城墙的叮当声,都显得很远。
周砚继续往下录。
“钱小虎,缴获梁山‘没羽箭’张清战马一匹……”
“这个好!”汉子又来劲了,“那小崽子才十六岁,愣是趁着乱,把张清那匹白马给牵回来了!那马可真俊,浑身雪白,一根杂毛没有!”
“马呢?”
“交上去了,在辎重营拴着呢。”
周砚记下,又问:“张清当时人在马上么?”
“那倒没有,”汉子讪笑,“张清下马步战呢,马拴在后面的树上。”
“那就是缴获无主战马,记三等功。”周砚笔下不停,“若张清在马上被你营士卒擒下,可就是甲等功了。”
“可惜了可惜了。”汉子连连摇头。
录了七八个,周砚停下笔,揉了揉手腕。窗外天色暗下来了,陈三点起油灯,灯芯噼啪炸了一下。
“周先生,歇会儿吧?”陈三小心地问。
周砚摇摇头,看向那汉子:“你们营阵亡名单呢?”
汉子脸色黯下来,从怀里掏出另一本簿子,更薄,但更沉。周砚接过来,翻开。
第一页,只有五个名字。第二页,十二个。第三页,九个。
每个名字后面,都跟着简单的几个字:“战死于北门”,“战死于瓮城”,“伤重不治”……
周砚看得很慢。看完一页,提笔在旁边的大册子上誊录。大册子封皮上写着“杭州守御战·阵亡将士名录”,已经写满了一大半。
写到第十七个名字时,周砚停住了。
“这个李大牛,”他指着簿子,“名字后面没写死因。”
汉子凑过来看,看了半天,一拍大腿:“想起来了!大牛不是战死的,是搬运擂石的时候,绳子断了,石头砸死的……这算不算阵亡?”
周砚沉默了一会儿:“算。凡为战事死者,皆入名录。”
他在大册子上写下:“李大牛,于搬运守城器械时殉职。”
写完,他忽然问:“这李大牛,家里还有人么?”
汉子想了想:“有个老娘,在城南住,靠给人洗衣过活。还有个妹子,十二岁。”
周砚点点头,在名字后面做了个三角记号。那是他的习惯——凡有家眷需抚恤的,都标个记号,日后好查。
等南门营的功劳和阵亡名单都录完,油灯已经添了三次油。汉子拿着周砚开具的凭证,千恩万谢地走了。临走前,周砚叫住他。
“孙火长。”他难得叫了对方的职务,“回去告诉弟兄们,功劳记下了,但封赏要等圣公定夺。阵亡弟兄的家眷,朝廷会抚恤,让他们放心。”
“哎!哎!”汉子重重抱拳,眼圈有点红。
他一走,北门营的刘都头就迫不及待挤进来。这是个精瘦的汉子,眼睛滴溜溜转,一看就是老兵油子。
“周先生,可算轮到我们了!”他把功劳簿拍在桌上,拍得灰尘飞扬。
周砚皱皱眉,翻开簿子。字倒是写得清楚,但内容就夸张了。
“张老三,阵斩十级?”周砚抬眼,“你亲眼看见了?”
“那必须的!”刘都头拍胸脯,“我就在他旁边,看着他砍瓜切菜似的,一刀一个!”
周砚不说话,就那么看着他。看了足足半分钟,刘都头皮笑肉不笑地改口:“也可能……七八个?反正不少!”
“到底是几个?”
“……五个,五个总有了吧?”
周砚提笔记下:“张老三,阵斩五级,记丙等功。需另寻两人作证,三日内补齐。”
刘都头还想争辩,周砚已经念下一个:“王麻子,击伤梁山‘急先锋’索超?”
“这个千真万确!”刘都头又来劲了,“王麻子一箭射中索超左肩,我看得清清楚楚!”
“索超后来如何?”
“……被亲兵救走了。”
“那就是击伤而未擒获,”周砚笔下不停,“记丁等功。”
录到第三个,周砚忽然停住了。他看着簿子上一行字,看了很久。
“这个周六郎,”他慢慢念,“为救同袍,身中八刀而死?”
刘都头愣了一下,神色有些不自在:“啊……是。”
“救的是谁?”
“……就,就是一个弟兄,姓吴。”
“吴什么?”
刘都头支吾了半天,没说出来。周砚合上簿子,看着他。
屋子里又静下来。油灯的光在刘都头脸上跳动,照得他额头渗出细汗。
“刘都头,”周砚声音很平,“仗打完了,死人不会说话。但活人得对得起死人。”
刘都头喉结滚动,半晌,颓然坐下。
“周六郎……是我外甥。”他声音低得像蚊子,“才十九,第一次上阵。我那会儿被三个梁山兵围着,眼看要完,他扑过来……替我挡了八刀。”
他捂住脸,肩膀抖动,但没有哭声。
周砚重新翻开簿子,找到那一行。他提起笔,在“身中八刀而死”前面加了四个字:“为救舅父”。
写完了,他看着刘都头:“记甲等功,追授。你认可么?”
刘都头用力点头,说不出话来。
等北门营的也录完,已经是亥时了。陈三早就趴在桌上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周砚没叫他,自己收拾桌子。
他把誊录好的功劳单按甲乙丙丁四等分开,用镇纸压好。阵亡名录单独放一摞,明天要交给赵普过目,然后呈报给方腊。
做完这些,他从抽屉里拿出个小木盒。打开,里面是半截蜡烛。平时舍不得点,今儿个他划了火镰,点上了。
蜡烛光比油灯暗,但暖。周砚就着这点光,从怀里掏出面铜镜——前两天清点战利品时私藏的那面。镜子有裂纹,但还能照人。
他对着镜子,看了很久。
镜子里的人,两鬓已经斑白了。眼袋很重,眼睛里都是血丝。嘴角往下耷拉着,一副苦相。
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刚考上秀才的时候。那时候镜子里的人,眼睛是亮的,嘴角是上扬的,觉得前程似锦。
后来呢?后来在睦州府衙当了二十年主簿,每天对着无穷无尽的公文、税册、讼状。镜子里的笑脸,慢慢变成了苦脸。
再后来,方腊打来了。他本来想跑,但老娘瘫在床上,跑不了。他就留下来,想着反正给谁干活不是干。
结果赵普找上门,说新朝缺识字会算的人。他就这么稀里糊涂进了“考功司”,开始录这些血淋淋的功劳,写这些冷冰冰的名字。
“周砚啊周砚,”他对着镜子自言自语,“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镜子里的人面无表情。
窗外传来打更声——三更了。周砚吹灭蜡烛,把镜子收回怀里。他站起身,腿坐麻了,踉跄了一下。
陈三被惊醒,揉着眼睛:“先生,还不睡?”
“睡了。”周砚说,声音疲惫,“明天还有东门营、西门营、水军营……慢慢来吧。”
他吹熄油灯,摸着黑走出去。院子里月光很好,照得地上的青石板泛着白光。
他抬头看天,天上星星很密,一颗挤着一颗。
那些战死的人,也会变成星星么?他忽然想。
也许吧。
他慢慢走回住处,推开门。屋里漆黑,老娘早就睡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周砚摸到床边,和衣躺下。闭上眼睛,脑子里还是那些名字——王老五,赵铁柱,李大牛,周六郎……
一个又一个,在黑暗里漂浮。
他翻了个身,把被子拉过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