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涛轩。
贾环进了正屋,暖意扑面而来,驱散了夜风的凉气。
他在惯常坐的榻上坐下,彩云立刻奉上一杯温度刚好的热茶。
贾环接过茶盏,吩咐准备一些夜宵。
“是,奴婢这就去。”
晴雯应得最快,转身就往外走。
彩云忽然想起什么,说道:“对了,三爷,今儿个傍晚,老爷来过一趟。”
贾环执杯的手微微一顿,抬起眼帘:“可说是什么事?”
彩云摇摇头:“老爷没进屋里,只在院门口问了声三爷是否在。听说您还没回,就说‘待会再来’,瞧着像是有事……”
贾政来找他?
贾环垂下眼眸,看着杯中澄澈的茶汤,心中念头飞转。
这位父亲,可是极少主动来他的听涛轩。
会有什么事呢?
估计没好事。
不管。
……
果然。
贾环刚用过宵夜,正捧着一盏清茶慢慢啜饮,门外便传来了丫鬟通报:“三爷,老爷来了。”
话音刚落,贾政已撩开帘子,径直走了进来。
他看着贾环,神色有些复杂,不知该如何开口。
贾环放下茶盏,并未起身,淡淡道:“父亲,这么晚了有何事啊?”
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贾政摆了摆手,目光在室内扫了一圈,最终落在贾环身上。
他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斟酌措辞。
终于,贾政清了清嗓子,声音干涩地开口道:“环儿,今日为父来……是有件事,想与你商议。”
贾环微微抬眼:“说。”
“是关于你二哥,宝玉。”贾政直接切入主题,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长辈口吻,却又隐隐透着一丝底气不足。
“他如今……你也知道,王家那事后,国子监是去不得了,整日闷在府里,不是长久之计。你是他兄弟,如今又在外面颇有能为,为父想请你替他谋个前程,寻个合适的官职。”
他说完,眼睛紧紧盯着贾环,观察他的反应。
贾环静静地听着,没有任何反应。
直到贾政说完,他才轻笑了一声。
笑声很轻,却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嘲弄意味。
“父亲,二哥可是荣国府的嫡子,金尊玉贵,他的前程,自有父亲和祖母为他筹谋。我区区一个庶子,人微言轻,如何能担得起为他谋官职的重任?父亲太高看我了。”
贾政脸色一僵,他料到贾环可能不会太痛快,却没想到拒绝得如此干脆直接,连一点转圜的余地都不留。
他心头火起,但想到此行的目的,又强压下去,换上了一副语重心长的口吻:
“环儿,话不能这么说。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你们终究是亲兄弟!宝玉好了,整个贾家都有光彩,你脸上不也有光?”
“我知道,家里往日或许对你有些疏忽之处,但血浓于水啊!你若能帮你二哥这一把,为父自然记得你的好,家里也绝不会亏待你。将来你在外面,家里也能多一份支持,互为倚仗,岂不美哉?”
他开始打亲情牌,并许下空泛的好处。
在他想来,自己作为父亲,放下身段来求,又允诺未来好处,贾环无论如何也该松口了。
然而,贾环脸上的讥诮之意更浓了。
他慢慢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贾政,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父亲说的是,血浓于水,兄弟齐心。那么……”
“既然父亲如此看重家族,不如这样,你去说动祖母,让我承袭荣国府的家业。若我能成为荣国府名正言顺的继承人,那么,无论是为了家族门楣,还是为了我自己的体面,二哥的前程,我自然责无旁贷,必定为他谋一个风风光光的官职,如何?”
“什么?你!”
贾政闻言,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手指颤抖地指着贾环,胸膛剧烈起伏,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承袭爵位?让一个庶子越过嫡子,继承荣国府?这简直是荒谬绝伦!大逆不道!
是对祖宗礼法、家族伦常最彻底的践踏!
“逆子!狂妄!既然你不帮,那就不用说了,就当我今夜没来过!”
贾政猛地一拂袖,转身离去。
沉重的脚步声迅速远去,消失在夜色里。
房间内重归寂静。
贾环缓缓走回桌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嗤笑一声。
他方才不过是试探罢了。
就算贾政真的答应,这荣国府的爵位和这早已内里蛀空、只剩虚壳的国公府,他贾环又怎会放在眼里?
以他如今的实力,以后自己亲手打造一个远超荣国府的权势基业,又有何难?
只是没想到,他这位父亲,竟然还把这摇摇欲坠的“荣国府”三个字,当成什么了不得的传家宝。
既然如此,那就让他们抱着这虚名,继续在这深宅大院里,慢慢腐朽吧。
……
贾政气呼呼的回到了荣喜堂。
此时,王夫人正坐立不安地等待着,手里捏着一串佛珠,无意识地将珠子捻得飞快。
见到贾政回来,她立刻站起身迎了上去。
“老爷!”
见贾政沉着脸、眉头紧锁地走进来,王夫人心中便是一沉,急切问道,“如何?环哥儿……他可答应了?”
贾政一屁股坐在榻上,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半晌,才从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声,声音里满是压抑的怒火:“别提那个逆子!”
王夫人脸色一白:“他……他竟敢拒绝?老爷您亲自去说,他竟然拒绝?!”
贾政想起贾环平静却充满讥诮的眼神,心头邪火又窜了上来,“何止是拒绝,他简直是目无尊长,狂悖无礼!此事,休要再提!”
王夫人呆愣了片刻,随即心中燃起了熊熊的怨毒之火。
那个卑贱庶子,得了势便如此嚣张!连老爷的面子都敢驳,将来还不骑到他们头上?
不,他现在已经骑到他们头上了!
这时,王夫人又想到了儿子的前程,不禁更加忧虑,“老爷!那……宝玉的前程怎么办?”
贾政强压火气,沉声道,“我贾政好歹也是朝廷命官,难道离了他贾环,我就给宝玉找不到一条出路了?笑话!”
“我为官多年,同年、同窗、故旧,总还有些人情在!我就不信,凭我的脸面,还求不来一个合适的职位给嫡亲的儿子!”
王夫人见他这番态度,心中稍定,但那份对贾环的怨恨,却如同毒藤,在心里扎得更深了。
……
翌日,贾政没有去衙门,而是早早命人将贾宝玉叫到自己的外书房。
贾宝玉最近心情失落,一直都没睡好,此刻眼下乌青,精神萎靡。
贾政见他这副样子,心中不喜,呵斥道,“打起精神来!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因一时挫折便如此颓唐?为父今日便让你看看,什么是为父的人脉!”
不多时,一位客人便被请了进来。
此人姓孙,名文远,是贾政的同年,如今在都察院担任监察御史。
虽官职不高,但身在都察院,消息灵通,门路也广。
孙文远生得圆脸微胖,一脸和气,眼神却透着精明。
宾主落座,寒暄过后,贾政便叹着气,将宝玉因王家之事受牵连、如今前程无着、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忧心如焚的状况说了一遍,言语间颇多无奈与恳切。
孙文远捻着胡须,听得连连点头,面露同情之色:
“存周兄爱子心切,令人动容。贵府宝二爷我亦是知道的,人物清秀,性情温良,绝非池中之物。只是这国子监的路子一断,确实有些麻烦……”
他沉吟片刻,压低声音道:“不过,倒也不是全无办法。小弟在都察院,倒听闻左副都御史严鸣鹤严大人,近日似乎有意提携一些青年才俊,充实门面。”
“严大人清名在外,若能得他青眼,无论是进入都察院做个书吏、经吏,或是外放个州县佐贰官,都只是一句话的事,前途不可限量啊!”
“左副都御史严大人?”贾政眼睛一亮。
严鸣鹤的名头他自然听过,都察院的三号人物,真正的实权派,清流中的翘楚,更是二皇子面前的红人!
若能搭上这条线,那可比什么国子监强出百倍!
宝玉若能得严鸣鹤提携,起步便高人一等,将来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贾宝玉原本蔫蔫地听着,此刻也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苗。
严鸣鹤?听起来就比国子监那些老学究厉害多了!若是能……
“只是……”贾政又有些犹豫,“严大人位高权重,眼界必高,犬子愚钝,又无功名在身,怕是难入法眼……”
孙文远笑道:“存周兄过谦了!贵府门第,宝二爷的人品,便是最好的‘功名’!严大人最是爱才,也喜提携世家子弟。”
“小弟不才,与严大人有些交情,或可代为引荐。只是……这其中的‘冰敬’、‘炭敬’,怕是少不得要丰厚些,方能显出诚意。”
这就是要银子开路的意思了。
贾政了然,立刻拱手道:“若能成事,贾某感激不尽!一切所需,孙兄尽管开口,贾某绝无二话!”
两人又商议了一番细节,孙文远这才告辞离去。
贾政亲自将其送至二门外,态度异常热情。
回到书房,贾宝玉早已兴奋得满脸通红,上前一步,深深作揖:
“多谢父亲为儿子筹谋!若真能得严大人赏识,儿子定当竭尽全力,不负父亲期望!”
贾政看着儿子难得振作起来的样子,心中也颇感欣慰,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能如此想,为父便放心了。严大人位高权重,能得其提携,是天大的机缘。”
说着,他又准备好好教育一下这个儿子。
“你需谨记,为官之道,首重谨言慎行,勤勉务实……既要懂得尊奉上官,也要学会结交同僚,到了任上,多听、多看、少说,遇事多向你……咳,多向上官请教。切勿再如以往般,只知玩乐,不通世务……”
贾宝玉连连点头,口中应着“儿子谨记”,心思却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严鸣鹤……官身……前程……
想到这些,他心花怒放,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功成名就。
随后,他又想到了贾环。
一股混杂着嫉妒、不甘与强烈报复欲的火焰,在他心底窜起,烧得他浑身发热。
我要做官!我要做大官!比贾环更大的官!
到那时,看谁还敢瞧不起我?看林妹妹、云妹妹她们,还会不会只围着那个庶子转!
还有晴雯……我一定要把她抢回来!
贾宝玉幻想着自己未来将贾环彻底踩在脚下,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充满快意的笑容。
……
对此,贾环并不知情。
天光微亮,他已如常起身。
晴雯虽仍有些腰肢酸软,但服侍得越发精心周到,不敢有丝毫怠慢。
用罢简单的早膳,贾环便策马直驱骁骑卫都督府。
踏入府门,沿途的官吏军士纷纷行礼问好。
还未走近自己专属的那处小院,便已听得里面人声嘈杂。
贾环走进去,只见院中空地临时羁押着二三十人,皆被牛筋绳反绑双手,由持刀的骁骑卫严密看管。
这些人服饰各异,有绸衫锦袍看似富户者,有短打装扮江湖客模样者,亦有几个穿着低级官服、面如土色的官吏,个个垂头丧气,惊惶不安。
陈奇正站在廊下,对着一份名单低声与两名百户吩咐着什么,见贾环进来,立刻迎上前,抱拳行礼,“大人!”
贾环目光扫过院中那群囚犯,“收获不小?”
“回都督,昨夜卑职等根据审问出的线索,分头出动,突击搜查了七处宅邸、三家商铺,又抓捕涉案人员二十七名,搜到不少证据。”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十足的把握:“现有证据,已足以坐实严鸣鹤受贿巨额财产、利用职权徇私舞弊、买凶杀人、纵容亲属巧取豪夺等十数项大罪。铁证如山,依律,随时可将其锁拿归案!”
贾环踱步到院中临时支起的一张木桌前,桌上摊开着几本新缴获的账册和密信。
他随手拿起一本翻了翻,又看了看那些面如死灰的囚犯,微微颔首:“做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