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衙门。
贾政刚结束一个关于河工银两拨付的小型堂议,从堂屋里走出来。
正要回自己的值房,却听得廊下几个品阶稍低的同僚正聚在一处,小声议论什么。
“……听说了吗?户部考功司的郎中袁清和,被骁骑卫带走了!”
“据说是骁骑卫都督府的手臂!雷霆手段啊!”
“又是那位贾都督的手笔?我的天,王子翼的案子余波未平,这又掀起惊天大浪!”
这时,一人瞧见路过的贾政,立刻笑着拱手,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恭维。
“贾大人,您真是生了一个好儿子啊!贾都督年少有为,连破大案,下官真是佩服!”
“是啊是啊!”
“虎父无犬子!”
其他几人也纷纷附和。
贾政脚步微顿,捋了捋颔下的短须,努力想绷住脸,维持一贯的严肃端方,但眼角细微的纹路却不自觉地舒展了些,胸膛也微微挺起。
他实在忍不住心中的得意。
那个他曾经忽视、甚至有些嫌弃的庶子,如今竟走到了这一步,连带着他这个做父亲的,也觉脸上有光。
“诸位同僚过誉了。”
贾政清了清嗓子,摆出谦逊的姿态,“环儿不过是尽忠职守,办些分内之事,当不得如此夸赞。陛下信重,赋予权责,自当鞠躬尽瘁。我等为臣为父者,只盼其谨言慎行,莫负皇恩罢了。”
话说得四平八稳,但语气里的那点愉悦,却是明眼人都听得出来。
又寒暄客气了几句,贾政这才步履轻快地回到了自己的值房。
坐在书案后,端起小厮刚沏上的热茶,贾政忽然觉得,往日觉得有些清苦的茶汤,今日回味起来,竟也带着一丝甘甜。
有个得力的儿子在外撑起门面,这感觉……似乎也不错?
待到衙门散值,贾政哼着小曲回府。
他刚进屋,连官服都未及换下,就有丫鬟来通报,贾母找他。
贾政立刻赶了过去。
贾母端坐在正中的榻上,见贾政进来,直接开口:“政儿,你来了。今日叫你来,是为宝玉的事。”
贾政行礼后问道:“母亲,可是宝玉又惹什么事了,看我不教训……”
“行了。”贾母打断他,语气严厉,“你这个做父亲的,真的关心宝玉吗?”
贾政见母亲生气,赶紧跪下,心中却十分委屈:“我对宝玉严厉,也是为他好啊。”
贾母道:“宝玉是你的嫡子,是我们荣国府未来的指望!可你看看他如今的样子,整日闷在房里,魂不守舍,再这样下去,人就废了!”
贾政辩解道:“母亲,并非儿子不上心。只是宝玉先前因王家之事受了牵连,国子监的路子断了,一时之间,实在没有合适的……”
“没有合适的就去找!去想!”贾母声音抬高了些,带着一丝威严。
“便是不走科举正途,捐个官,或是寻个清闲些的衙门进去历练,哪怕是去做个闲职,总要先让他有个正经身份,走出去像样!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被一个庶子比到泥里去,一辈子抬不起头吗?”
“何况,宝玉资质不差,心地纯善,只是年少未经挫折罢了。如今他也知道用功了,之前进国子监,不就是想好好读书,求个出身吗?你做父亲的,难道不该给他搭个桥、铺条路?”
贾政听到这些话,也是忽然意识到什么。
是啊,环儿再能干,终究是庶出。
宝玉再不成器,却是嫡子,是家族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若真让庶子一枝独秀,而嫡子庸碌萎靡,家族伦常何在?体统何存?传出去,不仅惹人笑话,只怕内部先要生乱。
而且,宝玉终究是他从小寄予厚望的儿子。
贾政长长叹了口气,“母亲教训的是,是儿子考虑不周。宝玉的前程,儿子自当尽力。”
贾母见他答应,脸色稍霁,点头道:“你明白就好,要尽快把这件事办好。”
“是。”
贾政从贾母处告退出来。
走在路上,想着母亲的嘱托,他感到有些头疼。
荣国府的嫡子,未来的继承人,宝玉该有个什么样的前程才算“不差”?
捐个官?这最是容易。花上几千上万两银子,总能买个五六品甚至四五品的虚衔。
可那不过是空头名号,无实权,无油水,在真正有见识的人眼里,反而落了下乘,是纨绔子弟走投无路的下策。
宝玉可是他全力培养要撑起整个家族的,若只买个虚衔,还不如不要。
寻个清贵些的实缺?翰林院的待诏、编修之类?这些位置听着清贵,也确实适合宝玉的性情,但哪里是那么好谋的?
翰林院是清流华选,非鼎甲出身或极硬的关系不能入,其他如光禄寺、太常寺等闲散衙门,倒或可一试,但那些位置要么是勋贵子弟混资历的,要么就是些清水得不能再清水的冷灶,既无前途,也无甚体面。
至于六部、都察院、大理寺等实权要害部门,就更不用想了。
以他贾政的能量,想要将毫无功名的儿子安插进去,简直是痴人说梦。
靠关系……也不是一件易事。
贾政越想越觉得棘手,眉头拧成了疙瘩。
一切只因如今的贾家,早已没落,否则至于被这点小事难倒?
就在贾政心绪纷乱时,一个名字,忽然如同暗夜中的一道微光,闪入他的脑海——
贾环。
以他如今的位置和能量,若是肯帮忙,为宝玉寻个合适的、体面的前程,绝对不是难事。
可他能答应吗?
贾政心中没底。
“罢了,至少去试试,大不了许他些好处。”
他低声喃喃一句,走开了。
……
夜幕低垂,都督府内灯火通明。
贾环已经回来。
他坐在书案后,眼神锐利,目光落在刚刚进门的三人身上。
陈奇、楚风、庞德勇鱼贯而入,身上还带着夜行后的微凉和肃杀之气。
三人脸上虽有疲惫,但眼神明亮,隐隐透着兴奋。
“大人。”三人抱拳行礼。
贾环微微颔首:“说。”
陈奇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份连夜整理好的清单和几封最重要的密信抄本,双手呈上:
“大人,今夜行动,共查封钱庄一处,擒获钱庄东家及核心账房三人;抓捕五龙帮大小头目九人,击溃其帮众抵抗,彻底控制西城码头;在五龙帮总坛密室,起获账册十七本,密信四十三封,现银十五万七千两,金票、地契等无算。”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根据初步梳理,账册清晰记载了五龙帮近三年来与左副都御史严鸣鹤及其关联官员、商人的每一笔资金往来,数目、时间、用途、经手人俱全。”
“其中几封密信,虽未明言,但结合账目与五龙帮俘虏口供,足以证明严鸣鹤长期指使五龙帮,为其处理贪墨所得银钱、打压异己、甚至涉嫌制造数起‘意外’命案。证据链已基本完整,依律,已可对严鸣鹤提请缉拿、问罪!”
楚风补充道:“钱庄那边也搜出了几本暗账,记录了与严鸣鹤等人更早期的资金周转,与五龙帮账目能互相印证。那个东家已经松口,承认是受严鸣鹤妻弟指使,为其转移赃款。”
庞德勇咧嘴一笑,声如洪钟:“那几个五龙帮的软蛋,还没上大刑就尿了裤子,问什么说什么!严鸣鹤那老小子,看着道貌岸然,背地里可真他娘的黑!光是买凶杀人灭口的勾当,就不下五桩!”
贾环接过清单和密信抄本,目光迅速扫过。
他面容沉静如水,看不出太多情绪,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偶尔掠过一丝冰冷的寒芒。
证据确凿,足以扳倒一个正三品的左副都御史。
若是寻常官员,此刻只怕已觉得大功告成,急着上报请功。
但贾环要的,不止于此。
他将纸张轻轻放在桌上,抬起眼,看向三位心腹下属,缓缓道:“不够。”
陈奇三人一怔,这还不够?
贾环的手指点了点那些证据,“仅凭这些,能钉死严鸣鹤,足以让他丢官罢职,甚至人头落地。但,也仅止于严鸣鹤。”
“打掉严鸣鹤,不过是断其二皇子一臂,伤其皮肉,或许会让他疼,但不足以动摇其根本,更不足以将其彻底拿下。”
贾环的声音转冷,如同冬夜寒泉,“我要的,是顺着严鸣鹤这根藤,摸到后面的瓜,找到能直接牵扯到二皇子本人的证据!至少,也要让天下人看清,这位皇子殿下,私下里是如何结党营私、贪赃枉法、草管人命的!”
楚风和庞德勇闻言,眼中都燃起斗志。
大人怎么说就怎么做,扳倒一位皇子又如何?
陈奇最为稳重,他略一思索,沉声道:“大人深谋远虑。只是……严鸣鹤能做到这个位置,必然不是蠢人。他与二皇子之间的往来,必定极其隐秘,恐怕不会留下什么直接证据。我们即便深挖,难度也极大。而且,此事牵涉天家贵胄,是否……是否应先禀报左都督?毕竟干系太大,非比寻常。”
他这话问得谨慎。按律,涉及皇亲国戚、尤其是皇子的大案,绝非一个副都督能擅自专断的,必须上报都督府最高长官,甚至直达天听。
贾环沉默了片刻。
他当然知道陈奇的顾虑。上报左都督,程序正确,也能分担风险。
但左都督的态度呢?上次他就暗示过,二皇子背后水深,不宜轻动。
若此时上报,左都督是支持他继续深挖,还是会勒令他就此止步,以严鸣鹤为终结,避免朝局动荡?
贾环不想赌,这个机会千载难逢,若此时收手,等二皇子缓过气来,再想找到这样的突破口就难了。
想到这里,他淡淡开口:“此事,暂时不必上报左都督。就按我们自己的路子,继续往下查。所有行动,严格保密,参与者务必可靠。”
“陈奇,加大审讯力度,找到更多线索。楚风,你带人暗中监控严鸣鹤府邸及二皇子府外围,留意任何异常人员往来。庞德勇,你负责梳理五龙帮、钱庄等缴获物品,看看有无帮助破案的物件。”
“记住,我们真正的目标,是二皇子!”
“是!卑职明白!”三人齐声领命,眼中再无迟疑。
既然大人决心已定,他们自当追随,刀山火海亦无所惧。
“去吧,抓紧时间。接下来,还有硬仗要打。”贾环挥了挥手。
三人行礼退出,轻轻带上了门。
值房内重归寂静。
贾环独自坐在灯下,看着跳动的烛火,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不上报,独自深挖皇子罪证,这无疑是在走钢丝,风险极大。
但他又何曾怕过风险?正所谓风浪越大鱼越贵!
“二皇子……”
贾环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光芒,“这次,看你如何接招。”
……
贾环踏着夜色回到荣府。
刚到听涛轩院门口,早已等候多时的彩云和晴雯立刻迎了出来。
“三爷回来了!”
晴雯上前一步,伸手替他解下披风,嘴里带着三分娇嗔七分关切地嘟囔着:“我的爷,这都什么时辰了?您如今虽说是办大事的人,可也得顾惜着身子骨!这连着几日,半夜才回,铁打的人也熬不住呀!”
贾环笑了笑,正想说话,目光却看向了她身后。
只见一个纤巧的身影,也跟了出来,正是香菱。
她站在晴雯和彩云身后半步的地方,双手无意识的绞着衣角,一双清澈的眸子却亮晶晶地望着贾环,里面盛着欢喜。
贾环看着她那张因兴奋而微微泛红的小脸上,笑道:“今儿个看起来心情不错?”
香菱声音细细的,却带着藏不住的雀跃:“回三爷,奴婢今天跟着林姑娘去了诗社,见了许多姑娘,她们……她们教奴婢认字,讲诗,还让奴婢以后常去……”
贾环微微颔首:“喜欢就好。”
他看得出,诗社的经历让这个原本怯懦茫然的丫头,找到了某种精神寄托,焕发出不一样的光彩。
这倒是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