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灰蓝色的天光刚刚能勉强勾勒出“101”厂区那些高大厂房的轮廓,航空基地那块新平整出来的简易跑道边上,就已经黑压压地站满了人。
风依旧冷硬,从北边刮过来,带着黄土高原特有的干涩土腥味,刮在人脸上像小刀子。可没人躲,也没人搓手跺脚——不是不冷,是顾不上。所有人的眼睛都死死盯着跑道尽头那间刚刚搭起顶棚的总装车间,耳朵竖着,捕捉着里面传出来的每一点动静。
今天,“云雀-甲”要真正飞起来。
楚风站在观摩台的最前面,身上那件旧军大衣被风吹得紧贴在身上。他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站得像根标枪。林婉柔站在他身边半步远的地方,双手也揣在棉袄袖子里,脸色有些苍白,不知道是冻的还是紧张的。李云龙、赵刚、方立功、老徐……根据地的核心人物几乎全来了,挤在楚风身后,没人说话,空气绷得像是拉满了的弓弦。
车间里隐约传来金属碰撞的叮当声,还有王工那已经嘶哑得快劈了的指挥声:“再来一点……好!固定!检查油路!检查电路!”
吴师傅带着几个老师傅,正围着那架“云雀-甲”做最后的检查。飞机静静地停在车间中央,粗糙的蒙皮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机头那个用旧汽车散热器改装的进气口,像张着的大嘴。机翼和机身连接处,还能看到明显的、用多层钢板铆接加固的痕迹,像是给这头“铁鸟”打了补丁。尾喷口处,几个技术员正猫着腰,用手电筒仔细照着,检查每一处焊缝。
“老吴,”王工的声音干得像破风箱,“发动机最后一遍热机测试,数据。”
吴师傅从机翼下钻出来,手里拿着一张沾满油污的记录纸,眯着眼凑到灯下看了半晌,喉结滚动了一下:“王工,震动幅度比上次大了百分之五,涡轮叶片温度……也超了两度。这……”
王工一把抓过记录纸,眼睛盯着那些数字,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周围几个海归派的技术员互相看了看,脸色都不太好看。空气仿佛凝固了。
观摩台上,楚风依旧一动不动,但插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攥紧了。
“怎么办,王工?”一个年轻的技术员小声问,声音有点发颤,“要不……再调整一下?推迟试飞?”
“推迟?”王工猛地抬头,眼睛里全是血丝,“拿什么推迟?北边的毛子顾问团已经到边境了!海上的美国舰队司令官换人了!楚长官把最后一点家底都押在咱们这儿了!今天飞不起来,明天敌人就可能把炸弹扔到咱们头上!”
他声音不大,却像锤子一样砸在每个人心上。车间里一片死寂,只有远处车间外寒风的呼啸声。
吴师傅沉默了几秒钟,突然蹲下身,从工具袋里掏出一把细长的、磨得发亮的钢锉。他走到发动机舱旁,就着灯光,用那双布满老茧和冻疮的手,轻轻抚摸着发动机外壳上一处微微凸起的焊缝。然后,他拿起锉刀,开始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一下,一下,锉着那处凸起。金属粉末簌簌落下,在灯光下闪着细微的光。
他的动作很慢,很稳,脸上的皱纹在昏暗光线下像刀刻的一样深。所有人都看着他,看着他手里那把普通的锉刀,看着那一点点被修正的金属表面。没有精密仪器,没有理论计算,全凭几十年跟钢铁打交道磨出来的手感。
王工看着,没说话。几个年轻技术员想说什么,被王工用眼神制止了。
足足锉了有十分钟,吴师傅停下手,用一块干净的麂皮仔细擦了擦那处地方,又用手摸了摸,凑到眼前看了看。然后,他直起身,对王工点了点头,只说了一个字:“试。”
王工深吸一口气,转向总装车间的负责人:“按计划,拖出车间,准备试飞。”
“云雀-甲”被小心翼翼地用人力推出车间。当它完全暴露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时,观摩台那边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很多人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架凝聚了无数人心血的“铁鸟”。它比想象中更粗糙,补丁更多,但在那片空旷的跑道上,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默的力量感。
试飞员陆文涛已经穿好了飞行服——其实也就是加厚的棉衣棉裤,外面套了层皮革。他正蹲在飞机旁边,最后检查着自己的飞行帽和那个用摩托车风镜改装的飞行眼镜。他的脸被风吹得通红,但眼神很亮,嘴角甚至带着点满不在乎的笑意。
地勤人员开始做最后的准备。加油车(其实就是几辆改装过的马车拉着油桶)缓缓靠近,油管接上。没有现代化的地空通讯设备,只有两个背着步话机的通讯兵,一个站在跑道头,一个站在观摩台附近。
楚风看着陆文涛爬上驾驶舱,看着地勤帮他固定安全带,看着那粗糙的座舱盖被合上。他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放轻了。
“各岗位最后检查!”王工拿着一个铁皮喇叭,站在跑道边嘶吼,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
“油路正常!”
“电路正常!”
“仪表……仪表大部分有反应!”
“塔台……呃,观摩台,可以开始!”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楚风从大衣口袋里抽出手,举到半空,停顿了一秒,然后用力向前一挥。
“启动发动机!”王工嘶声喊道。
驾驶舱里,陆文涛深吸一口气,按照演练了无数遍的步骤,推拉操纵杆,按下启动按钮。
一阵低沉的、仿佛从大地深处传来的嗡鸣声首先响起,那是启动电机在吃力地带动转子。嗡鸣声越来越急,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在挣扎。
突然——
“轰——!!!”
一声完全不同于活塞发动机的、尖锐而狂暴的咆哮猛地炸开!炽热的气流从尾喷口狂喷而出,将跑道上的尘土和碎草瞬间卷起,形成一股小小的、灼热的龙卷风!巨大的声浪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砸在每个人的耳膜和胸膛上,连脚下的大地都在微微震颤!
观摩台上,不少人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捂住了耳朵。林婉柔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一颤,楚风伸手,轻轻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成功了!点火成功!”王工激动得差点把铁皮喇叭扔出去。
但那咆哮声并不稳定,时高时低,夹杂着令人心悸的震颤和刺耳的摩擦尖啸。飞机整个机身都在剧烈抖动,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驾驶舱里,陆文涛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被震出来了,牙齿磕得咯咯响。面前的仪表盘指针疯狂跳动,大部分他根本看不懂。他死死抓着操纵杆,手心里全是汗,嘴里却骂骂咧咧:“他娘的……劲儿真大……比野马还烈……”
他按照训练,小心翼翼地推动油门。
咆哮声陡然拔高!尾喷口的火焰从暗红变成炽白,喷出的热浪让几十米外的人都感到脸颊发烫。飞机的抖动更加剧烈,轮子开始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滑跑!开始滑跑!”观摩台附近的通讯兵对着步话机狂喊。
“云雀-甲”开始动了。起初很慢,像是犹豫,随即速度越来越快!粗糙的轮子在简陋的碎石跑道上颠簸、跳跃,机身在狂风中像一片巨大的、颤抖的叶子。
所有人的眼睛都瞪圆了,心脏跟着那加速的节奏狂跳。楚风的手心里也沁出了汗。
速度还在提升!呼啸的风声几乎压过了发动机的咆哮。跑道两旁的景物开始模糊成流动的色块。
就是现在!
驾驶舱里,陆文涛感觉手里的操纵杆传来一股向上的力量。他不再犹豫,用尽全身力气,向后稳稳拉杆!
机头,抬起来了!
那沉重的、打着补丁的机头,颤巍巍地、却坚定不移地离开了地面!前轮悬空!
紧接着,主轮也轻了,离地了!
“离地了!离地了!”跑道头的通讯兵跳着脚大喊,声音都变了调。
“云雀-甲”像一头终于挣脱了锁链的钢铁巨兽,怒吼着冲上灰蓝色的天空!虽然姿态还有些笨拙,机身微微倾斜,但它确确实实飞起来了!离开了大地,冲向了那片广阔而寒冷的天幕!
观摩台上下,先是一瞬间的死寂,仿佛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随即——
“啊——!飞起来了!”
“咱们的飞机!咱们的喷气机!”
“老天爷!真成了!”
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呐喊声、夹杂着哽咽和眼泪,猛地爆发出来!像决堤的洪水,冲散了连日来的压抑和沉重!人们跳着,叫着,互相拍打着,很多人脸上挂着泪,却咧着嘴在笑。李云龙一拳砸在观摩台的木栏杆上,哈哈大笑:“他娘的!真飞起来了!这铁驴子,真他娘的行!”赵刚用力眨着眼睛,想把那股热意逼回去。方立功摘下眼镜,用袖子使劲擦着。
林婉柔紧紧反握住楚风的手,她能感觉到楚风的手在微微发抖。她抬起头,看见楚风仰着脸,死死盯着天空中那个越来越小的黑点,下颌绷得紧紧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夕阳金色的余晖正好在这一刻穿透云层,落在他侧脸上,照亮了他眼中那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激动,有如释重负,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仿佛背负着千钧重担的凝重。
天空中,“云雀-甲”开始尝试转向。动作有些生硬,甚至在空中颠簸了几下,引起地面一片惊呼。但它终究稳住了,划出一道不算优美但足够清晰的弧线,开始绕场飞行。巨大的轰鸣声在高空变得沉闷了一些,却依旧如同滚雷,碾过每个人的心头。
它飞得不算高,也不算快,姿态甚至有些笨拙。但在这一刻,在所有人眼中,它比任何鸟儿都矫健,比任何彩虹都壮丽。它不仅仅是一架飞机,它是这片土地上无数人用汗水、鲜血、乃至生命浇灌出的希望之花,是砸向技术铁门的第一记重锤,是“通天塔”伸向天空的第一根颤巍巍的、却实实在在的骨架!
楚风看着它,想起了苍云岭那决定命运的一炮,想起了兵工厂山洞里第一炉钢水的红光,想起了黑石寨的硝烟,想起了太原城头升起的旗帜……一幕幕,一场场,无数熟悉的面孔在眼前闪过,有的还在笑着,有的却永远定格在了年轻的瞬间。
他的手不再颤抖,慢慢松开了林婉柔,重新插回大衣口袋,站得笔直。
飞行持续了大约八分钟。对于喷气机来说,这短暂得可怜,但对于地面这些望眼欲穿的人来说,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当“云雀-甲”终于对准跑道,开始小心翼翼地下滑、接地、在跑道上颠簸着滑行最终停稳时,欢呼声再次达到了顶点。人们不顾一切地涌向跑道。
楚风没有动。他依旧站在原地,看着人们像潮水般涌向那架刚刚创造历史的飞机,看着陆文涛被激动的人群抬起来抛向空中,看着王工和吴师傅被人围着,老泪纵横。
夕阳正急速沉向西边的山峦,将天空染成一片壮丽的血红色。风更大了,吹得军大衣的下摆猎猎作响,也带来了远处黄河工地上隐约的、收工的号子声,和更远处、北方边境方向,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同于寒风的肃杀气息。
孙铭不知何时悄然走到了楚风身后,递上一份刚刚解码的电文纸,声音压得很低,只有楚风能听到:“团座,‘谛听’急电。北边,苏联‘顾问团’的车队已经越境,朝咱们的边防哨所方向来了,预计明天中午抵达。海上,美军第七舰队新司令官乘坐的旗舰,被发现在距离‘海魂’主要航道不足五十海里的位置进行‘水文测量’,护航驱逐舰增加到了四艘。”
楚风接过电文,就着最后的天光扫了一眼。薄薄的纸页在风中哗啦轻响。上面的字迹冰冷而清晰。
他没有立刻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慢慢将电文叠好,放进了大衣内侧的口袋。然后,他转过头,对身边刚刚平息下激动情绪的李云龙、赵刚、方立功等人笑了笑。
那笑容里有疲惫,有刚刚飞行成功带来的些微光亮,但更深处,是一种所有老战友都熟悉的、磐石般的坚定。
“飞是飞起来了,”楚风的声音不大,被风吹散了些,却字字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可接下来,得教它怎么在暴风雨里飞,怎么用喙和爪子,保护自己的窝。”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众人,投向北方和东方那正被暮色吞噬的地平线,最后落回远处跑道上那架被众人簇拥着、在夕阳余晖中沉默矗立的“云雀-甲”。
“诸位,”他收回目光,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歇口气。”
“真正的硬仗,恐怕才刚开头。”
远处,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彻底消失在山脊之后,大地陷入苍茫的暮色。唯有“101”厂区和航空基地新架设的几盏探照灯,刺破了黑暗,将那片刚刚诞生了奇迹的土地,照得一片雪亮。灯光之外,是无边无际的、正在汇聚的夜色与寒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