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九,申时初刻。
官道上,单骑如箭。
林惊澜伏在马背上,意识在清醒与混沌间浮沉。每一次颠簸都像有铁锤砸在胸口,暗红色的血从嘴角不断溢出,在鞍鞯上浸开朵朵凄艳的花。视野边缘开始发黑,耳中嗡鸣如潮——这是本源枯竭、神魂将散的征兆。
五个时辰,五百里。
纵是千里马,纵是铁打的人,也难完成这绝命奔袭。更何况他已油尽灯枯。
“不能……倒在这里……”
他咬破舌尖,剧痛换来片刻清明,从怀中摸出最后三粒丹药——韩灵儿的保命丹、澹台明月的镇痛散、孙掌柜的提气丸。也不分种类,尽数吞下。
药力化开,如烈火焚身。
丹田中那枚赤金丹丸疯狂旋转,强行榨取最后一丝真炁,但裂纹也随之蔓延至整个丹丸表面——这是道基将毁的征兆。一旦丹丸破碎,毕生修为尽付东流,重则当场毙命。
可他没有选择。
马匹已口吐白沫,速度渐缓。林惊澜狠心一夹马腹,从靴中拔出匕首,在马颈上一划——热血喷溅,马匹痛嘶,竟又爆发出最后潜力,狂奔十里。
十里后,马倒毙路旁。
林惊澜滚落在地,挣扎站起,眼前官道已现重影。他踉跄前行数步,忽听身后蹄声如雷!
一队黑衣骑士自西而来,约二十余骑,人人背弓持刀,气势彪悍。为首者是个虬髯大汉,看见林惊澜的刹那,猛地勒缰:“可是林惊澜林将军?!”
林惊澜握刀转身,气息已乱:“正是……阁下是?”
“俺乃归德府民壮教头,赵铁柱!”虬髯大汉滚鞍下马,单膝跪地,“三日前,有人传信到归德各乡,说今夜子时黄河要决堤,让俺们召集青壮上堤护坝!信上还画了将军的相貌,说若在途中遇见,无论如何要护您到归德!”
传信?林惊澜心中一动:“传信者何人?”
“是个戴斗笠的女子,看不清脸,但说话带江南口音。”赵铁柱急道,“她还说,堤坝上已有邪祟布阵,寻常人上堤必死。唯有持赤金刀、双瞳异色者,可破死局!”
江南口音……斗笠女子……
沈墨瞳?不,她在江南经营田庄。或是……柳如烟?她在河南确有情报网络。
但此刻无暇细究。
“赵教头,”林惊澜看向他身后骑士,“你们有多少人?”
“归德七乡,能战的青壮约有八百,已分批潜至堤坝附近山林。但堤上有官兵看守,约两千人,领兵的是个白发老道,邪门得很,看一眼就让人浑身发冷。”赵铁柱咬牙,“而且……而且那些民夫不对劲,眼神空洞,像被勾了魂!”
果然,魏国公已控制局势。
林惊澜深吸一口气:“借我一匹马。”
赵铁柱立刻牵过自己坐骑:“将军,您这伤……”
“死不了。”林惊澜翻身上马,眼前又是一黑。他强撑住,从怀中取出那枚完整的离钥,握在手心。晶石微温,一缕赤金气息渗入经脉,暂时稳住了丹丸裂纹。
“赵教头,你带人绕道堤坝西侧,子时之前,务必切断堤上通往九口血鼎的引火索——那是以黑晶粉末混合火药所制,一旦点燃,血鼎沸腾,仪式便成。”
“您怎么知道……”
“我见过账簿。”林惊澜调转马头,“另外,堤坝最高处应有三面令旗,分黑、红、白三色。那是操控民夫心神的三才迷魂阵旗,必须同时拔除,否则民夫会自挖堤坝至死。”
赵铁柱重重点头:“那将军您?”
“我去会会那老道。”林惊澜一夹马腹,向东疾驰,“记住,子时之前,必须破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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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三刻,归德府北,黄河大堤。
堤坝如黑龙横卧,在暮色中蜿蜒至天际。坝顶上,黑压压的民夫如蝼蚁蠕动,机械地挥镐掘土。他们胸口暗红印记在夜色中微微发光,连成一片诡异的星图。
坝体高处,临时搭起的法台上。
白发老道盘坐正中,面前悬浮着三面小旗——黑、红、白,旗面无风自动。他身旁,掌印太监刘谨负手而立,俯瞰着堤下茫茫河面,眼中尽是狂热。
“申时已过,酉时将尽。”刘谨尖声道,“真人,那林惊澜……当真会来?”
“离钥在他身,阳龙已醒。”老道眼皮不抬,“他必来。只是不知,是走着来,还是……被人抬着来。”
话音未落,法台西侧山林中,突然传来喊杀声!
赵铁柱率八百青壮杀出,直扑堤上守卫!这些乡民虽未经战阵,但护家心切,又提前得了柳如烟部下暗中传授的破甲之法——专攻官兵关节、面门,一时间竟将两千守军冲得节节败退!
“蝼蚁撼树。”老道冷笑,手指一弹。
黑色令旗倏然飞起,旗面展开,涌出滚滚黑烟!黑烟所过之处,冲在最前的数十青壮突然僵住,眼珠翻白,竟调转刀口,砍向同伴!
“迷魂烟!”赵铁柱厉喝,“掩住口鼻!”
但黑烟无孔不入,又有数十人中招。局势骤然逆转。
就在此时,一道赤金刀光自西而来,如流星坠地,斩在黑旗旗杆上!
“咔嚓——”
旗杆断裂,黑旗坠地。黑烟顿散。
法台上,老道霍然睁眼:“来了。”
暮色尽头,一骑踏尘而至。
林惊澜勒马堤下,仰头望向法台。他浑身浴血,脸色惨白如纸,但那双异色眼瞳在夜色中亮得骇人——左瞳赤金如日,右瞳幽蓝如月。
刘谨瞳孔骤缩:“他竟真能赶到……”
“强弩之末罢了。”老道起身,拂尘一甩,红、白双旗同时飞起,“刘公公,启动血鼎。待老夫斩了他,取其离钥,今夜子时,帝尸必出!”
红白双旗在空中交织,化作一张弥天大网,朝林惊澜罩下!网上每道经纬皆由符文化成,触之则神魂俱灭!
林惊澜不闪不避,反而纵马冲堤!
马蹄踏在陡峭的堤坡上,竟如履平地。他右手持赤金弯刀,左手握离钥晶石,在红白大网落下的刹那,刀尖向上一点——
离钥光芒迸发,阳龙虚影再现!
虽只一瞬,但龙威所及,红白大网寸寸崩碎!老道闷哼倒退,嘴角溢出血丝:“阳龙护体……可你能撑几次?”
林惊澜已冲至法台之下,弃马跃上!他脚步虚浮,显然已是强撑,但刀势依旧凌厉,一式“惊雷逐月”直取老道咽喉!
老道拂尘格挡,尘丝与刀锋相撞,竟发出金铁交鸣之声。两人一触即分,林惊澜倒退三步,以刀拄地,咳出大口暗血。老道则拂尘断去三缕,眼中闪过惊疑。
“你丹丸已裂,竟还有此威能……”
“杀你……够了。”林惊澜抹去血迹,刀锋再起。
这一次,刀光中竟夹带幽蓝寒气——那是坎钥本源!水火双源强行交融,刀罡化作混沌色的漩涡,所过之处,法台木板纷纷龟裂!
老道色变,急退中咬破食指,凌空画符:“天地无极,玄阴借法!”
符文化作九道黑索,缠向林惊澜。但混沌刀罡过处,黑索尽断!刀势未尽,直劈老道面门!
生死关头,刘谨突然从袖中甩出一物——
那是一枚灰白色晶石,拳头大小,正是坤钥!
坤钥悬空,灰白光芒大放。光芒照在混沌刀罡上,竟让刀罡速度骤减,如陷泥潭!老道趁机脱身,拂尘反扫,尘丝如针,刺向林惊澜周身大穴!
林惊澜回刀格挡,但坤钥的迟滞之力让他动作慢了半拍。
“嗤嗤嗤——”
七根尘丝透体而过!肩、腹、腿,血花迸溅!
他踉跄跪地,赤金弯刀脱手。老道狞笑上前,拂尘再起,直取天灵!
千钧一发,东侧山林中传来一声清叱:
“箭落九星!”
九支赤火箭矢破空而来,并非射向老道,而是射向堤坝上那九口血鼎!
箭矢及鼎,鼎中万人血骤然沸腾,但沸腾的血浆中,竟浮现出无数挣扎的冤魂面孔!这些面孔尖啸着冲出血鼎,扑向法台!
“离火引魂?!”老道骇然,不得不回防。
趁这间隙,一道红影如电掠至法台,扶起林惊澜就走!
是李红鸢!
她率两百骑赶到,亲自冲阵救人!
“拦住他们!”刘谨尖啸。
但李红鸢手中火焰长弓连发,箭矢所过,官兵如割麦般倒下。她背上林惊澜,纵身跃下法台,落在堤下战马上,一声呼哨,率残部向东突围!
老道欲追,却被那些从血鼎中冲出的冤魂缠住——这些魂魄受离火刺激,暂时摆脱了血鼎束缚,但神志已失,只知撕咬生人。
“废物!”刘谨看着远去的烟尘,脸色铁青,“不过,他们逃不了多远。”
他看向坤钥:“坤为地,主困缚。既已现世,这百里河堤,便是天罗地网。”
灰白光芒从坤钥扩散,如潮水漫过堤坝。
下一刻,整条黄河大堤,开始微微震颤。
堤上那数万被控的民夫,同时抬头,眼珠尽化灰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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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外,荒村废祠。
李红鸢将林惊澜放下,撕开他染血的衣衫。七处尘丝贯穿伤,伤口周围血肉已开始发黑溃烂——尘丝上有尸毒!
“撑住……”她手忙脚乱地翻找伤药,但林惊澜的气息已微弱如丝。
“红鸢……”他忽然睁眼,异瞳黯淡,“听我说……”
“你别说话!省着力气!”
“不……”林惊澜握住她的手,将离钥塞入她掌心,“若我死了……你带离钥走。去找沈墨瞳,她在江南……有办法送你出海。永远……别回中原。”
“你说什么胡话!”李红鸢红了眼眶,“你要死,也得先杀了魏国公那老狗!”
林惊澜笑了,笑容惨淡:“怕是不成了……坤钥现世,地脉已锁。这百里河堤……已成绝地。你们……趁夜突围,或许……”
话音渐弱,他眼帘垂下,气息几近于无。
李红鸢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她将离钥贴在他心口,又将自己体内残存的离火本源,一丝丝渡入他经脉。
但杯水车薪。
就在此时,废祠外忽然传来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
一个灰衣老僧拄着禅杖,缓步走入。他面容枯槁,但双眼澄澈如古井,手中托着一枚青色晶石——巽钥!
“女施主,请让老衲一试。”
李红鸢警觉拔刀:“你是何人?”
“老衲少林,渡厄。”老僧合十,“受武当冲虚道长所托,前来送巽钥,助林施主破局。”
他走到林惊澜身前,将巽钥置于其眉心。青色光芒如水渗入,林惊澜体内那枚濒临破碎的赤金丹丸,竟被一层柔和的青光包裹,裂纹不再扩张。
“巽为风,主生机。”渡厄低诵经文,“可暂稳道基,但若要救命,需以‘震雷’激发生机,以‘兑泽’滋养经脉。而这两钥……”
他看向西方:“震钥在龙虎山张天师手中,但天师已闭关三年,生死不知。兑钥在昆仑萨满祭坛,距此万里之遥。”
李红鸢心沉谷底。
三钥缺二,如何救命?
渡厄却看向她:“女施主,你体内离火本源,与林施主同源。若你愿以身为炉,引地火入体,为他重续经脉……或许有一线生机。”
“地火入体?”李红鸢怔住,“可地火暴戾,我如何承受?”
“所以需要媒介。”渡厄从袖中取出一卷古图,摊开。图上标注着归德附近的地脉走向,其中一处,就在废祠地下三十丈。
“此地有一缕‘温脉地火’,虽不及炎谷暴烈,但足以续脉。”老僧看着她,“只是过程凶险,稍有不慎,你二人皆会焚身而亡。且纵然成功,你此生修为,也将止步于此。”
李红鸢沉默三息。
然后,她跪下,对渡厄深深一拜:
“请大师……教我。”
渡厄长叹:“痴儿。”
他结印点向地面,巽钥青光大放,渗入土中。片刻后,地面裂开一道缝隙,赤红火光隐隐透出。
“下去吧。老衲为你们护法,但能挡多久……看天意。”
李红鸢背起林惊澜,纵身跃入地缝。
火光吞没两人的刹那,废祠外,传来密密麻麻的脚步声。
灰白眼眸的民夫,如潮水般涌来。
他们身后,白发老道与刘谨并肩而立。
坤钥悬空,灰光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