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九,午时,黄河风陵渡。
渡口已废多年,木栈道朽烂,石墩生苔。但今日,却泊着三艘异常宽大的漕船。船身吃水极深,船舱以黑布蒙得严严实实,只留几处气孔。甲板上不见船夫,只有十余名黑衣劲装汉子持刀警戒,目光森冷。
渡口北岸,密林中。
林惊澜伏在坡顶,透过枯枝缝隙观察漕船。他脸上疲色难掩,眉心赤纹已蔓延至下颌,肌肤下的淡金裂纹时隐时现。李红鸢蹲在一旁,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弓弦——那里残留着一缕赤金气息,与林惊澜体内离钥共鸣,让她能模糊感知他的状态。
“船上有高手。”林惊澜低声道,“至少三人,气息阴晦如渊,不似活人。”
“幽冥玄甲?”李红鸢想起魏国公密室那套战甲。
“应该是。”林惊澜咳了一声,淡金色血沫溅在草叶上,“玄甲以坤钥为核心,能短时间内将穿戴者战力提升至宗师之境。但代价是燃烧魂魄,三日必疯,七日必死。这些人……是死士中的死士。”
他身后,五百轻骑已下马隐蔽。这些是晋王旧部中挑选出的精锐,虽未必忠心,但被林惊澜以雷霆手段慑服,又许以重赏,暂时可用。
“怎么打?”李红鸢问。
林惊澜看向黄河。水流湍急,浊浪拍岸。渡口位于河道转弯处,南岸是峭壁,北岸是这片密林,漕船若想走,只能顺流东下。
“火攻。”他道,“但需先清理岸上警戒。”
话音刚落,渡口方向突然传来凄厉哨响!
一名黑衣汉子倒在血泊中,咽喉插着半截箭杆——是李红鸢的箭!但她明明还未动!
“有埋伏!”漕船上有人厉喝。
几乎同时,北岸密林边缘窜出数十道黑影,个个身着漆黑重甲,甲胄表面血色符文流转,正是幽冥玄甲!为首者面覆恶鬼面具,手提一杆丈八蛇矛,矛尖吞吐黑气。
“林惊澜!”鬼面人声音嘶哑,“等你多时了!”
竟被反埋伏了!
林惊澜心念电转,魏国公预判了他的行动,提前在渡口布下玄甲死士。而自己重伤未愈,五百轻骑对阵数十玄甲死士,胜负难料。
“散开!依计行事!”他厉喝下令,自己却拔刀跃出,直扑鬼面人!
赤金弯刀与蛇矛轰然相撞!
气浪炸开,方圆十丈内草木尽折。林惊澜倒退三步,胸口气血翻腾,裂纹处渗出淡金血珠。鬼面人则连退七步,蛇矛震颤,面具下传来闷哼。
“果然重伤。”鬼面人狞笑,“那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他身后,数十玄甲死士同时扑来!这些人体型暴涨,肌肉贲张,眼中血光吞吐,已完全丧失理智,只余杀戮本能。五百轻骑结阵迎战,但刀枪砍在玄甲上,只迸出火星,难伤分毫!
“玄甲不破,杀之无用!”李红鸢连珠箭发,箭矢裹挟离钥气息,勉强射穿两人面甲,但更多死士已冲入骑阵,如虎入羊群!
惨叫声起。
林惊澜咬牙,强催赤金丹丸。丹田剧痛如绞,但刀上赤金光芒暴涨,一式“惊雷破岳”横扫而出!刀罡化作九道赤金雷霆,将五名玄甲死士炸飞!
鬼面人趁机突进,蛇矛如毒龙出洞,直刺林惊澜心口!这一矛时机刁钻,正是林惊澜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
避无可避!
千钧一发,李红鸢竟弃弓扑来,以身为盾,挡在林惊澜身前!
“噗嗤——”
蛇矛贯穿她右肩,血花炸开。但矛尖触及她体内离钥气息的刹那,竟被一股赤金火焰反噬,顺着矛杆蔓延向鬼面人!
“离火反噬?!”鬼面人骇然松手,连退数步。他低头,握矛的右手已焦黑如炭!
李红鸢跪倒在地,肩上血窟窿深可见骨。但伤口处没有流血,反而涌出赤金火焰,火焰中夹杂着黑色晶屑——那是侵入她体内七年的晶煞,正被离钥本源强行逼出!
“红鸢!”林惊澜扶住她。
“我……没事。”李红鸢脸色惨白,却咧嘴笑了,“原来这破石头……还能这么用。”
她体内,七年累积的晶煞正被离火焚烧,化作黑烟从七窍散出。每散出一缕,她瞳中血色便淡一分,神志便清明一分。而肩上伤口,竟在赤金火焰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离钥认主,以火炼煞……”林惊澜恍然,“你在净化自己。”
“那也得……先宰了这帮杂碎。”李红鸢咬牙站起,右手虚握,赤金火焰竟凝聚成一张火焰长弓!她左手拉弦,弓上自动凝结三支赤火箭矢!
一箭三发,箭出如龙!
三名玄甲死士被赤火箭矢穿胸,甲胄符文瞬间黯淡,整个人从内而外燃烧起来,三息化作飞灰!
离火,克一切幽冥秽物!
鬼面人见状,厉声尖啸:“结阵!血祭唤尸!”
剩余二十余名玄甲死士同时咬破舌尖,精血喷在胸前甲胄上。血色符文光芒大盛,二十余道黑气冲天而起,在半空汇聚成一尊三丈高的无面鬼影!
鬼影仰天咆哮,声浪震得黄河水倒卷!它双手一抓,竟从虚空中抽出两柄黑气巨斧,斧刃所过之处,空间扭曲!
“以魂饲鬼,化冥将……”林惊澜脸色凝重。这是幽冥玄甲的终极杀招,将所有穿戴者的残魂献祭,召唤出一具堪比宗师巅峰的冥将投影!
冥将挥斧劈下!
斧未至,罡风已压得地面塌陷。五百轻骑人仰马翻,战马嘶鸣逃窜。李红鸢连射九箭,赤火箭矢撞在斧刃上,只溅起零星火花!
“退!”林惊澜一把推开李红鸢,自己迎斧而上。
他不能再动用本源,否则必死无疑。但若不用,这一斧下,所有人尸骨无存。
电光石火间,他做了一个疯狂的决定。
他张开双臂,不闪不避,任由黑气巨斧斩向胸膛!
“林惊澜!”李红鸢尖叫。
斧刃及体的刹那,林惊澜胸口那枚完整的离钥突然光芒大放!赤金光华如旭日东升,将他整个人包裹其中。巨斧斩在光罩上,竟如冰雪遇火,寸寸消融!
而离钥深处,传出一声古老龙吟。
不是帝尸的幽冥龙气,而是……属于离位地脉的“地火阳龙”之魂!
赤金光华化作一条十丈火龙,盘绕林惊澜周身。火龙仰首长啸,龙尾一扫,将那冥将投影拦腰抽碎!二十余名玄甲死士如遭雷击,齐齐吐血倒地,胸前玄甲炸裂!
鬼面人目眦欲裂:“离钥阳龙?!这不可能!阳龙之魂早已随太祖帝尸被镇——”
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林惊澜已至他面前,赤金弯刀轻轻一挥。
鬼面人头颅飞起,面具破碎,露出一张年轻而扭曲的脸。他眼中最后映出的,是林惊澜那双赤金与幽蓝交织的异瞳。
“原来……你才是……”他嘴唇翕动,气绝身亡。
战场死寂。
玄甲死士尽殁,五百轻骑死伤过半,余者皆骇然望向林惊澜。他身周火龙缓缓消散,化作点点赤金光粒,没入离钥之中。而他自己,则单膝跪地,大口呕血。
这一次,吐出的血是暗红色——本源彻底透支,伤势已伤及根本。
“林惊澜!”李红鸢踉跄奔来,扶住他。
“没事……”林惊澜擦去血迹,“快,夺船。”
李红鸢咬牙,率剩余骑兵冲向渡口。漕船上守卫见状,纷纷跳水逃窜。她带人登上主船,掀开黑布——
船舱内,景象骇人。
密密麻麻挤着上千人,男女老少皆有,个个面色灰败,眼神空洞。他们被铁链锁住脚踝,串成一串,如牲口般蜷缩在舱底。更诡异的是,每个人胸口都有一块暗红印记,隐隐与黑晶同源。
“畜牲……”李红鸢握紧拳头,“魏国公这畜牲!”
她命人开锁救人,但大多数“活牲”已神志不清,只会木然跟随。少数尚有意识的,也是浑身颤抖,说不出完整的话。
林惊澜强撑来到船上,看着这惨状,眼中杀意如冰。
“清点人数,就地掩埋死者。活着的……”他顿了顿,“先带到安全处,再想办法医治。”
“那船上这些黑布、铁链?”李红鸢问。
“烧了。”林惊澜走向船头,那里堆着几口木箱。他劈开箱锁,里面是账簿、密信,以及……数十块大小不等的黑晶碎片!
其中最大的一块,有拳头大小,呈暗紫色,表面有电纹流转。
“震钥碎片。”林惊澜拿起它,“原来龙虎山天师手中的震钥,早已被魏国公夺走大半。这些碎片,是准备运到归德,用于血月试祭的。”
他翻开账簿,上面详细记录了七年来从各地搜刮的黑晶数量、试验死亡人数、血祭计划节点。触目惊心,罄竹难书。
而最底下,压着一封火漆密信。
林惊澜拆开,扫了一眼,瞳孔骤缩。
“怎么了?”李红鸢问。
“血月试祭……”林惊澜声音发涩,“不是明夜子时。”
“那是何时?”
“今夜子时。”他看向东方,那里是归德方向,“魏国公提前了。而且……试祭地点不在古祭坛,在——”
他指向账簿某一页:“黄河龙弯,溃堤口。”
李红鸢浑身冰凉。
黄河溃堤口,那是下游数十万百姓聚居之地!若在那里血祭,引动地脉暴动,决堤洪水将席卷整个豫东平原,死者何止百万!
“他要的不是单纯血祭……”林惊澜握碎密信,“他要的是,百万生魂,一举冲开地宫封印!”
疯魔!丧心病狂!
“现在是什么时辰?”他急问。
“未时三刻。”一名骑兵答。
距离子时,只剩五个时辰。
而此地距归德,快马加鞭也需三个时辰。更何况林惊澜重伤濒死,李红鸢初愈,骑兵疲惫……
“必须赶去。”林惊澜转身,“红鸢,你带所有人,押送这些‘活牲’和黑晶,沿黄河北上,去山西潞安府。那里有晋王一处别庄,易守难攻,可暂避。”
“那你呢?”
“我独去归德。”林惊澜走向岸边一匹无主战马,“能阻一刻是一刻。”
“你疯了?!”李红鸢抓住他胳膊,“你现在这样子,去了就是送死!”
“那就死在那里。”林惊澜看着她,眼中赤金光芒已黯淡如残烛,“但若不去,今夜之后,中原将成鬼域。我林惊澜这一生,杀人无数,也救人无数。最后这一局……”
他翻身上马,勒缰:
“总得对得起,腰间这柄刀。”
马蹄扬起尘土,向东疾驰。
李红鸢望着他消失在官道尽头,指甲刺入掌心,鲜血淋漓。
她忽然转身,对剩余骑兵厉喝:“所有人,听令!”
“在!”
“分出五十人,押送船队北上潞安,安置活牲,销毁黑晶。其余人——”她翻身上马,提起火焰长弓,“随我东进,驰援归德!”
“可林将军令我等北上……”
“我是红娘子!”李红鸢眼中赤火重燃,“我说了算!走!”
两百余骑轰然应诺,调转马头,向东奔去。
黄河水呜咽东流。
渡口血泊未干,漕船黑烟已起。
而五百里外,归德府黄河大堤上。
数以万计的民夫正被驱赶着,挖掘堤坝。他们胸口皆印着暗红标记,眼神空洞如行尸走肉。
堤坝高处,一名白发老道手持拂尘,俯瞰着这一切。他身旁,站着个披斗篷的中年文士,面白无须,正是魏国公心腹——司礼监掌印太监,刘谨。
“子时一到,开闸放水。”刘谨声音尖细,“血祭之后,帝尸出,龙气归。主公大事可成。”
老道颔首,拂尘轻挥。
堤坝之下,九口青铜巨鼎已悄然就位。
鼎中,赤红液体沸腾。
那是混合了黑晶粉末的……万人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