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万籁俱寂。
柳栖院的书房内,却仍亮着一盏孤灯。
薛允珩端坐于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手中握着一卷《通鉴辑览》,眉宇微蹙,目光沉静地扫过一行行墨字。
烛火在他清俊的侧脸上跳跃,投下明暗交织的影,更衬得他神色肃然,周身仿佛萦绕着一层驱不散的寒雾。
星辰和星瑞两兄弟,裹着厚实的靛蓝棉袄,一左一右侍立在书案不远处的矮凳上。
起初还强撑着精神,努力睁大眼睛,留意着少爷是否需要添茶、剪烛。
可时辰一点点过去,夜风透过窗隙带来深秋的寒意,更兼书房里炭火温暖,书香静谧,两人的眼皮渐渐沉重如山。
先是星瑞脑袋一点一点,终于抵不住困意,身子一歪,靠着墙壁发出了均匀细小的鼾声。
星辰见状,还想挣扎,用力掐了自己大腿一下,可没过多久,也被那规律的翻书声和温暖的空气裹挟,意识渐渐模糊,头一低,也沉入了梦乡。
书房内只剩下书页偶尔翻动的轻响,和两个少年绵长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薛允珩似是看完了一个段落,抬手揉了揉眉心,这才察觉到室内的异常安静。
他抬眼望去,只见星辰脑袋歪在星瑞肩上,星瑞则靠着墙,兄弟俩睡得正熟,甚至星瑞嘴角还隐约可见一点晶亮。
薛允珩眸光微动,他放下书卷,起身,动作极轻地走到墙边的立柜前,从里面取出两件他自己平日备用的厚绒披风。
他走到熟睡的两兄弟身边,弯下腰,仔细地将披风展开,轻轻盖在他们身上,尤其是仔细掖好了领口和缝隙,以免他们着凉。
做完这些,他退回书案后,重新拿起书卷,目光重新落回文字上。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夏嬷嬷端着一盅热气腾腾的杏仁酪走了进来。
她是薛允珩的乳母,如今年纪大了,在惊蛰院管些琐事,最是心疼这位自幼性情清冷、自律过甚的大少爷。
“哎哟我的少爷!”
夏嬷嬷一眼瞥见仍在苦读的薛允珩和角落里裹着披风酣睡的星辰星瑞,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压低了声音道。
“我的大少爷,这都过了子时了,您还看呢?明日虽说先生要来,可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您这身子骨虽是强健,可也经不住这般熬灯费油的。仔细伤了眼睛,耗了心神。”
她将杏仁酪轻轻放在书案一角,伸手就要去收薛允珩手中的书卷。
“快别看了,喝了这盅热酪,赶紧安置吧!明儿一早还有先生来讲课呢,总得养足精神才是。”
薛允珩微微侧身,避开了夏嬷嬷的手,淡声道。
“嬷嬷,我不困。这篇漕论尚有几处关节未曾想透,再看片刻便歇。”
夏嬷嬷叹了口气,语气愈发恩切。
“少爷,老奴知道您向来自律勤勉、学问上更是精益求精。可这学问之道,也讲究个张弛有度。您这般苦熬,若是让夫人知道了,又该心疼了。再说了,这夜里寒气重,书房地气凉,坐久了于腿脚也不益。您就算不为自个儿身子想,也想想夫人日日牵挂,还有……还有碧桃小姐,今日瞧着您也多用了几杯酒,早些安歇才是正理。”
听到“碧桃”二字,薛允珩执卷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他并未抬眼,只道。
“嬷嬷,还有几页便好。您先去歇着,不必在此伺候。”
“还有几页?您哪回不是“还有几页’就看到天蒙蒙亮?”
夏嬷嬷不肯走,絮絮叨叨地劝。
“少爷,不是老奴多嘴。学问固然要紧,可身子才是根本。您瞧瞧您,关在书房里,连园子都难得逛一回。夫人前儿还问起,说您气色瞧着不如往年。您这般不爱惜自己,叫夫人知道了,岂不心疼?也叫我们这些身边人看着难受。”
她说着,眼圈都有些发红。
“听嬷嬷一句劝,今日就到这儿吧。这杏仁酪最是安神润肺,您趁热喝了,暖暖肠胃,好好睡一觉。哪怕……哪怕是为了让夫人安心,让老奴少操些心呢?”
薛允珩听着夏嬷嬷语重心长的唠叨,冷峻的眉眼在烛光下似乎柔和了一瞬。
他沉默片刻,终于将书卷合上,置于案头。
“嬷嬷不必忧心,我晓得轻重。”
他端起那盅温热的杏仁酪,用小银匙缓缓搅动,却没有立刻喝,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您也劳累一日,早些歇息吧。这里……我自会安排。”
夏嬷嬷见他肯停下,已是喜出望外,忙不迭点头。
“好,好,少爷肯听劝就好。那老奴就先退下了,少爷您也早些安置,千万莫再熬夜了。”
她又不放心地叮嘱了守在门外的小丫鬟几句,这才念念叨叨地走了。
薛允珩慢慢喝完杏仁酪,甜润的暖流滑入腹中,驱散了些许深夜的寒寂。
他起身,再次走到星辰星瑞身边,见披风盖得严实,两兄弟睡得脸颊红扑扑,便示意门口的小丫鬟进来,低声吩咐。
“让他们在此睡吧,莫要惊动。夜里警醒些,别让炭盆灭了。”
小丫鬟恭敬应下。
书房内重归寂静。只余炭火偶尔的轻爆和星辰、星瑞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薛允珩重新坐回案前,目光落在书页上,那些熟悉的字句却似乎有些游移不定。
廊下灯火中,碧桃那张晕红妩媚的脸,水光潋滟的眼,饱满微肿的唇瓣,还有颈间一闪而逝的灿金…毫无预兆地撞入脑海。
他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指尖微微用力,握紧了手中的青瓷茶杯。
他闭了闭眼,试图驱散那不合时宜的画面。
她是妹妹,是母亲认下的女儿,需得端正持礼,悉心教导。
他默念着,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眼前的史鉴春秋。
然而,那惊鸿一瞥的鲜活媚态,却像一枚投入古井的石子,荡开了层层陌生的、令他隐隐不安的涟漪。
良久,他终是合上了书卷,吹熄了案头灯火。
唯有墙角一盏落地宫灯还留着微弱的光映得一室朦胧。
秋夜的庭院,月光如洗,清冷透骨。
竹影在廊下随风摇曳,发出沙沙的轻响,更显幽静。
当时强行压下的那丝陌生悸动,在此刻万籁俱寂的深夜,竟如潜流般悄然复涌。
他蹙了蹙眉,试图将那不合礼法的影像驱散,脚步却不知不觉加快了些。
回到卧房,值夜的丫鬟早已备好了热水,伺候他洗漱更衣。
一切如常,规矩森严。
薛允珩换上素白的绫缎寝衣,挥手屏退了下人。
室内只剩下他一人,以及窗外越发皎洁明亮的月光。
他躺上床,锦被柔软,熏着淡淡的松柏冷香,是有助于凝神静气的味道。
他闭上眼,默诵了一段《清静经》,试图让心绪沉静下来。
而后和衣躺下,拉过锦被。
身体疲惫,意识很快模糊起来。
睡意朦胧间。
那廊下的光影与人影,却挥之不去,反而愈发清晰。
不再是远远一瞥,而是仿佛身临其境。
月光与灯光奇妙地融合,流淌在她身上,将每一寸轮廓都勾勒得无比真切。
她微微仰起脸,脸颊上的红晕如最上等的胭脂晕染开,一直蔓延到如玉的脖颈。
唇瓣微微张开,喘息着,呵出带着那红肿水润的色泽,仿佛熟透的浆果,即待采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