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刚端了热水进来,听见这话,委屈得眼圈都红了,放下铜盆,绞了热帕子递过来,声音带着哽咽。
“嬷嬷,奴婢们冤枉啊!夫人亲自给姑娘斟了桂花酿,说是团圆酒,一定要喝的。表少爷、大少爷他们也都举了杯,姑娘哪里好推辞?奴婢们倒是想替,可……可那是主桌,哪有丫鬟替主子饮酒的道理?奴婢只能悄悄在桌下扯姑娘的袖子,可姑娘……姑娘大概也是不想扫了夫人的兴,还是喝了。奴婢们心里也着急呢!”
丹桂也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帮着解释。
“是啊嬷嬷,姑娘喝得不多,就两小杯桂花酿,还是温过的。只是姑娘向来不擅饮酒,这才……这才脸上有些红。奴婢们一路都仔细扶着姑娘,没让吹着风。青禾姐姐早就吩咐小厨房备着醒酒汤和安神汤了,就是怕姑娘不适。”
碧桃被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头更晕了,心里却是暖的。
她接过温热的帕子敷了敷脸,那暖意驱散了些许酒后的燥热。
她拉住孙嬷嬷的手,软声道。
“嬷嬷,您别怪她们。是桃儿自己不好,干娘高兴,哥哥们也都在,那酒又是甜甜的桂花酿,桃儿一时没忍住,就多喝了一小口。真的只喝了一点点,不碍事的。青禾她们一路照顾得很周到,您看,我这不好好地回来了么?”
孙嬷嬷见碧桃开口维护,脸色稍霁,但语气依旧严肃。
“我的好姑娘,嬷嬷不是要责怪谁,是心疼您!您如今是金尊玉贵的小姐,身子比什么都紧要。那桂花酿听着温和,后劲却不小。您瞧瞧您这脸红的,眼神也有些散,定是酒意上来了。”
她说着,伸手摸了摸碧桃的额头,松了口气。
“还好,没发热。青禾,醒酒汤呢?快端来给姑娘喝了,再服侍姑娘漱洗更衣,早早歇下才是正经。”
青禾连忙应声。
“醒酒汤一直在灶上温着,奴婢这就去端。小满,丹桂,你们伺候姑娘先把这身沾了寒气的衣裳换下来,仔细别让姑娘着凉。”
她转身匆匆去了小厨房。
小满和丹桂立刻行动起来。
两人服侍着碧桃将身上那件精致的藕荷色外衫和月白比甲褪下,又解开层层叠叠的裙裾。
冰凉的丝绸缎子离了身,碧桃不由得轻轻打了个颤。
“哎呀,姑娘冷了吧?”
丹桂眼疾手快,将孙嬷嬷拿来的那件厚实柔软的绒褙子给碧桃裹上,又拿过烘得暖融融的寝衣。
“快换上这个,捂一捂。小满,把炭盆拨旺些,再灌个汤婆子来。”
小满一边麻利地拨弄炭火,让银霜炭燃得更旺些,一边忍不住又念叨起来。
“姑娘您也是,知道自己酒量浅,就该学学三少爷,以茶代酒嘛。夫人最是疼您,您若说不喝,夫人定不会勉强。偏您实诚,敬您的酒都喝了。您看大少爷,也不过略沾了沾唇。二少爷倒是喝得畅快,可他是男子,皮糙肉厚的,跟您能一样么?”
正说着,青禾端着一个红漆托盘进来了,上面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水。
“醒酒汤来了,姑娘快趁热喝。”
青禾小心地吹了吹,递到碧桃手边。
“按方子熬的,加了山楂消食,陈皮理气,葛花解酒,还放了一点点冰糖,不苦的。您喝了,胃里舒坦些,头也不会那么晕。”
碧桃顺从地接过,小口小口地喝着。
汤水温热酸甜,顺着喉咙滑下,果然将那点翻腾的酒意和胸口的滞闷压下去不少。
孙嬷嬷在一旁看着,又对青禾道。
“安神汤也别忘了,过半个时辰再给姑娘喝。今晚定要警醒些,夜里多起来看两遍,听听姑娘呼吸可匀称,有没有踢被子。这酒后啊,最容易半夜口渴或是肠胃不适。”
“嬷嬷放心,奴婢省得。”
青禾郑重应下。
“今晚奴婢守夜,定会仔细照看姑娘。”
丹桂一边给碧桃梳理散开的长发,一边也道。
“奴婢和小满也会警醒的,嬷嬷您今日也累了一天,早些歇着吧。这里有我们呢。”
孙嬷嬷见丫鬟们安排得井井有条,碧桃喝了醒酒汤后脸色也好了些,这才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下来。
“你们都是好的,心疼姑娘。只是日后千万记得,姑娘身子是第一位的,万事都要多思量一步。姑娘年轻,有时候抹不开面子,你们就要替姑娘想到前头。”
她又看向碧桃,目光慈爱。
“姑娘,以后可不敢再贪杯了。酒大伤身,不是玩的。您好好的,夫人才能安心,我们这些伺候的人,心里也踏实。”
碧桃被众人围着,听着这些充满关切甚至略带唠叨的话语,心中那因宴席上种种纠葛而生的冰冷与惶惑,被这琐碎真实的温暖一点点融化。
她放下空碗,对孙嬷嬷和丫鬟们柔柔一笑。
“知道了,嬷嬷。青禾,小满,丹桂,谢谢你们。今日是我任性了,害你们担心。以后不会了。”
见她认错态度好,神色也恢复了平日的温软,众人这才真正放下心来。
又伺候她漱了口,净了面,用热水泡了脚,这才服侍她躺下。
青禾细心地掖好被角,又将灌好的汤婆子放在碧桃脚边,放下半边帐幔,只留一盏墙角的地灯,发出朦胧柔和的光晕。
“姑娘好好睡,奴婢就在外间守着。”
青禾轻声说完,这才吹熄了大部分灯烛,带着小满和丹桂退了出去。
室内重归宁静。
炭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窗外月光如水,透过窗纱洒进一片清辉。
碧桃躺在柔软的被褥里,酒意被醒酒汤压下,但思绪却更加清晰起来。
今日种种画面纷至沓来,在她脑中交织冲撞。
她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着那颗温润的琥珀,在朦胧的光线下幽幽发着光。
她又想起自己送给他的青玉竹节镇纸,那句“竹报平安,节节高升”,此刻想来多么苍白可笑。
他们之间,哪有什么平安顺遂可言?
而薛允玦……那套《历朝历代画谱》,能抵消静思斋那幅画带来的惊悸与之后的一切吗?
还有铁牛哥……
她今日的举动,与其说是情难自禁,不如说是证明自己在这薛府并非全然被动。
兄友妹恭……
干娘殷切期盼的这四个字,像一面照妖镜,映照出她心底所有的悖逆。
碧桃闭上眼,将脸埋进柔软的枕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倦意如潮水般涌来,带着酒后的微醺。
在陷入沉睡的前一刻,她模糊地想。
不去招惹,便是对干娘那句话的最大的遵循了。
他们。
她管不住。
她能管住的。
唯有自己的心。
可。
碧桃却不知。
自己枕下。
还放着薛允琛的腰带。
“铁牛哥。”
窗外,中秋的圆月无声西移,清辉依旧,静静地笼罩着这深宅大院的每一个角落,也笼罩着少女纷乱如麻的心事。
疏影轩内,只有均匀的呼吸声和炭火偶尔的微响,仿佛一切都已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