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根下的寒风愈发凛冽,卷着巷尾的枯草碎屑抽打在脸上,刺骨的凉意顺着衣领钻进去,冻得人脊背发紧。
朱标立在暗影里,听完屋内的对话,眼底最初的一丝错愕早已褪去,反倒多了沉稳。
毕竟是曾经的史上最稳太子,前世虽未亲历过这般狗血的认亲纠葛,但多年监国养成的决断力,让他瞬间理清了利弊,有了定计。
他对着朱槿做了个 “先退” 的手势,指尖轻压在唇上示意噤声。兄弟二人猫着腰,足尖点地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原路退回院墙下,旋即隐入巷尾浓墨般的阴影中,踪迹难寻。
直到远离小院百余步,路口处早已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车夫头埋得极低,一身灰布衣裳融入夜色,见两人走来,便默默掀开了车帘。兄弟二人弯腰躬身钻进车厢,车帘落下的瞬间,隔绝了外界的寒风与夜的寂静。
朱标这才松了口气,压低声音对朱槿道:“二弟,此事绝不能声张,既不能贸然上报父皇,更不能让母后知晓分毫。”
朱槿挑眉,指尖轻敲膝盖,语气带着几分玩味:“哦?大哥有何打算?”
“父皇的脾性你我皆知。” 朱标沉声道,语气中带着对历史走向的了然,“他重情义,却更重帝王的声誉与皇室秩序。当年在滁城兵荒马乱,或许真有这段露水情分,但他如今已是即将登基的天子,后宫与皇室血脉容不得半点含糊。若是直接上报,父皇要么因‘不认亲’落下薄情寡义之名,要么因‘认亲’打乱后宫格局 —— 母后贤德宽和,却也断难容来历不明的妇人入宫;更怕有人借此事攻讦父皇私德有亏,动摇民心根基。”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襟上的暗纹,又补充道:“何况,我们如今尚无半分实证,只凭那妇人一面之词,如何能确定那孩子真是父皇骨肉?万一是冒认皇亲,不仅白费功夫,更可能让父皇颜面扫地,沦为天下笑柄。”
朱槿点头附和:“大哥说得是,可也不能放任她们明日去闹事,到时候人多眼杂,消息一旦传开,更难收场。爹娘那边若是知晓,怕是也要为这事心烦。”
“自然不能放任。” 朱标眼中闪过一丝果决,“二弟,你立刻让蒋瓛带最可靠的人手,连夜核查那妇人‘秀儿’的底细。”
他语速沉稳,条理清晰如刻:“一查她当年是否真在滁城定居,邻居、乡绅能否联名作证,证明她在父皇驻军滁城期间,确实收留过受伤的义军将领;二查那孩子的出生年月,对照里正户籍记录,看是否与父皇在滁城的停留时间(至正十五年春至十六年正月)吻合,倒推受孕时日是否合理;三查她这些年是否恪守寡居之礼,有无再嫁或是与人私通的痕迹 —— 这些都要拿到实打实的实证,绝不能凭她一面之词便下定论。”
朱标特意加重语气强调:“重中之重,是查她是否持有信物。她若真与父皇有过交集,定会藏着当年的凭证;若拿不出,或是信物经核查为伪造,那便是冒认无疑。”
朱槿听着大哥条理分明的安排,心中暗自思忖:大哥这想法倒是完全贴合眼下的境况。
毕竟这年头没有现代的亲子鉴定手段,所谓的 “滴血认亲” 不过是戏文里编出来的故事。
元代《元典章》里就记载过一桩荒唐案例,有百姓为争夺家产,状告邻人之子是自己失散多年的亲儿,主审官员便让两人滴血入碗,见血液相融便草草断了亲,结果后来才查明,是邻人贪图原告家产故意设计,那孩子与原告毫无血缘关系。
还有明清公案里写的,包公断案常用合血认亲之法,宣扬 “血相融者即为亲”,可实际上,血液在清水中会因渗透压作用溶血扩散,不管是谁的血,滴进去最终都会混在一起,哪里能分辨亲缘远近?
古代人不懂遗传学与血液学的原理,只凭着 “血缘相通则血相融” 的朴素认知,将这种视觉现象当成铁证。
可实际上,血液融不融全看水质清浊、温度高低,甚至是否掺杂杂质,跟血缘半点儿关系都没有。真要靠这个断亲,不知要错认多少人,冤枉多少事。
也难怪大哥如此看重人证、物证与时间线的交叉核查,这才是最稳妥的法子,也能免得爹娘后续为这事为难。
更关键的是,朱槿心头忽然掠过一个念头:如果那个寡妇秀儿说的都是真的,那屋内那个孩子,按出生年月推算,竟比他和大哥还要年长几个月。
自己老爹登基在即,这节骨眼上突然冒出一个庶长子,可不是小事。
古代宗法森严,嫡庶有别,长幼有序,如今虽未正式颁布《皇明祖训》,但早已定下 “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 的规矩,日后祖训成文,更会明确 “凡朝廷无皇子,必兄终弟及,须立嫡母所生者,庶母所生,虽长不得立”。
大哥身为嫡长子、当朝世子,未来的储君之位名正言顺,可突然多了一个年长的庶兄,哪怕是宫外所生、无爵无位,也难免会引发朝堂非议。
虽按规矩庶子绝无继承可能,但 “天子有庶长兄” 的说法传出去,终究有损皇室体面,更可能成为别有用心之人挑拨离间的由头。
朱标并未察觉弟弟心中这些更深层的考量,继续说道:“明日提前让暗卫先将秀儿母子‘请’到一处僻静宅院,就借口‘奉王妃之命,探望旧友’,绝不能让她们靠近祭典现场半步。” 他眼神愈发坚定,“孤亲自去见她们,就以‘听闻母后有旧友在此,特来探望’的名义,旁敲侧击问清当年的细节 —— 比如父皇当年受伤的具体位置、所穿衣物的样式、说过的只言片语,再当面核验她拿出的信物是否属实。”
他细细解释道:“若是她能将细节说得分毫不差,信物也经得起核查,便暂时稳住她们,说‘此事需禀明父皇与母后,待核查清楚后,定会给你们一个妥当交代’,先断了她们闹事的念头;若是她言辞闪烁、漏洞百出,或是拿不出实证,便直接点破她的心思,告知她‘父皇如今身份尊贵,冒认皇亲乃是株连九族的死罪,但念你们孤儿寡母不易,不予追究,赐些银两田地,让你们回乡安居乐业’,既敲打震慑,又留一线生机,也算全了仁心。”
“待核查结果全部落实后,再择机禀报父皇与母后。” 朱标考虑得极为周全,“若是真有血脉关联,便建议父皇‘不认入宫,只认血亲’—— 给那孩子赐姓朱,封个闲职散爵,让她们母子在宫外安居,由官府按月供给衣食俸禄,既保全了皇家血脉,又不打乱后宫秩序;若是冒认,便将所有核查结果一并呈上,请求父皇‘赐银遣返’,不必降罪深究,既显皇家仁厚,又杜绝后患,也不让母后为这类糟心事烦心。”
他看向朱槿,补充道:“重生一世,孤深知帝王家的无情与身不由己,却也不愿做滥杀无辜之事。那妇人或许是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孩子更是全然无辜。我们既要守住父皇的声誉与皇室的规矩,也要留几分仁心,别让无辜者送命,别让有心人钻了空子,更要护着爹娘的颜面与后宫的安宁。”
朱槿听完,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轻笑:“大哥考虑得周全。”
朱标见他脸上这似有若无的笑意,不像是单纯的附和,反倒带着几分了然于心的狡黠,不由蹙眉问道:“二弟,你是不是另有想法?”
朱槿只是笑而不语,指尖在车壁上轻轻敲了两下,眼神中闪过一丝狡黠与洞悉一切的了然。
没一会儿,马车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节奏沉稳有序,不疾不徐。朱槿掀开车帘一角,见暗卫躬身行礼示意,便对朱标道:“走吧,大哥。”
他放下车帘,语气带着几分神秘莫测:“好戏,才正要上场。”
马车行至小院门口停下,与方才的悄无声息不同,这次没有翻墙越院的隐秘。
朱槿目光扫过那扇斑驳的木门,抬眼看向身侧的蒋瓛,递去一个眼神。
蒋瓛心领神会,上前一步,沉腰发力,只听 “哐当” 一声巨响,厚重的木门被他一脚踹开,木屑飞溅,门板重重撞在院墙上,发出沉闷的回响,彻底打破了夜的寂静。
“哪个杀千刀的敢踹老娘的门!活腻歪了不成!”
屋内瞬间亮起火光,显然是听到动静的人点燃了油灯。紧接着,一个苍老又尖利的骂声从屋里传来,带着几分悍妇的泼辣。片刻后,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攥着一把劈柴的柴刀,从屋内快步走出,刀刃上还沾着些许木屑,脸上满是怒容,眼神凶狠地扫视着门口的一行人。
可当她的目光落在蒋瓛与暗卫身上时,脸上的怒容瞬间僵住。蒋瓛身着绣着暗纹的官服,腰间玉带束腰,身后暗卫个个神情肃穆、杀气隐现,绝非寻常地痞流氓。
老妇人握着柴刀的手微微发颤,脸上的凶狠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惊慌与怯懦,连声音都弱了八度:“各、各位官爷…… 这、这是怎么了?小老儿家素来安分守己,没做过犯法的事啊,你们怎么平白踹我家门?”
蒋瓛面无表情,侧身退到一旁,对着朱标与朱槿恭敬地躬身,抬手示意二人上前。朱标与朱槿缓步走入院门,月光洒在两人身上,勾勒出挺拔的身形。他们身上穿的虽是常服,却也是上好的云锦面料,绣着低调的云纹,腰间挂着玉佩,行走间玉佩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老妇人活了大半辈子,别说近距离接触,便是远远瞧见的县太爷,穿的也远不如眼前这两位少年体面。
再看两人气度,朱标沉稳肃穆,眉宇间带着与生俱来的贵气;朱槿嘴角噙着一抹淡笑,眼神锐利却不逼人,绝非寻常官宦子弟。
老妇人的底气彻底泄了,握着柴刀的手不自觉地垂了下来,刀刃几乎要触到地面,声音带着几分颤抖:“这、这两位小爷…… 不知是……”
朱槿上前一步,目光越过老妇人,看向她身后亮着灯的屋门,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让里面的人,都出来吧。”
老妇人愣了一下,眼神闪烁,似乎想说什么,却被朱槿锐利的目光一扫,心头一凛,不敢再拖延。她转头对着屋内喊道:“秀娘!宝儿!快、快出来,官爷们有话问!”
屋内的灯光晃动了几下,片刻后,一个身着粗布衣裙的妇人牵着一个看起来约莫七八岁的孩童 —— 虽与朱槿年岁相仿,却因长期营养不良显得更为瘦小 —— 从屋里走了出来。正是方才在屋内商议认亲之事的秀儿与她的儿子宝儿。
秀娘脸上带着几分惶恐,紧紧攥着孩子的手,眼神不安地打量着院中的一行人,尤其是看到朱标与朱槿时,眼底闪过一丝疑惑与惊惧。
宝儿被母亲攥得有些疼,仰头看向秀儿,小声问道:“娘,他们是谁呀?”
秀娘没敢回话,只是将孩子往身后拉了拉,低着头,不敢与众人对视。
朱标目光落在秀儿母子身上,神色平静无波,缓缓开口道:“你便是秀娘?”
秀儿被院中的阵仗吓得浑身发颤,双手紧紧攥着衣角,听到朱标的问话,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哆嗦,低头回应:“民、民妇便是秀娘。”
朱槿看着她这副魂不守舍、连头都不敢抬的模样,忍不住侧头看了身旁的朱标一眼,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无奈。
他心中暗自腹诽:就这点胆子,也敢跑到父皇面前去认亲?如今的父皇早已不是当年在滁城领兵的朱重八了,他身居高位多年,身上沉淀的帝王威仪,便是自己这个亲儿子见了,偶尔都要下意识收敛心神,不敢造次。
这秀娘真当帝王家的门是那么好进的,认亲是那么容易的事?
“知道我们来找你们干什么?” 朱槿收回目光,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秀娘身子又是一颤,头埋得更低了,声音细若蚊蚋:“民、民妇不知…… 还望小爷明示。”
朱槿没再多言,转头看向蒋瓛。蒋瓛立刻会意,将手中燃得正旺的火把递了过去。朱槿接过火把,迈步上前,缓缓走到秀娘与宝儿面前,火把的光焰跳动着,将两人的面容照得一清二楚。
火光凑近,朱槿先是打量了秀娘一番。她的面容只能算是寻常,皮肤因常年劳作显得粗糙,眼角已有了细纹,实在算不上出众。
朱槿心中愈发无奈:难道在老爹这儿,寡妇的身份真有什么特殊加成?
当年在滁城兵荒马乱,老爹竟会与这样一位普通妇人有交集?真是。。。。。
可当他的目光落在宝儿脸上时,心中的疑惑瞬间消散,身旁的朱标也微微颔首,两人已然有了定数 。
朱槿收回目光,火把的光晕在他脸上明明灭灭,他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听闻这院子里,藏着我爹的骨血。今日便特意来看看,也省得你们明日多跑一趟,去凑那没必要的热闹。”
“爹?” 秀娘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与惶恐,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眼前这两位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的少年,竟是那位如今权势滔天、即将登基称帝的朱元璋的儿子!他们深夜带着这么多兵卫上门,哪里是来认亲的?分明是来灭口的!
秀娘双腿一软,“噗通” 一声跪倒在地,死死攥住朱槿的衣摆,指甲几乎要嵌进布料里,声音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哀求:“小爷!饶命啊!宝儿…… 宝儿真的是那位的血脉!千真万确!当年在滁城,是他受伤躲在民妇家中,民妇照料他多日,这才…… 这才怀上了宝儿!民妇从未想过要攀附权贵,只是实在走投无路,才想让宝儿认祖归宗,求一条活路啊!求小爷开恩,饶了我们母子性命!”
她一边哭,一边用力将身旁的宝儿往身前推:“宝儿,快!快给贵人磕头!求贵人饶命!”
宝儿被母亲突如其来的举动吓懵了,不明所以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被秀娘按着磕了几个头,小脸上满是茫然与害怕,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哭出声。
一旁的老妇人也反应过来,“扑通” 一声跪在秀娘身旁,对着朱标与朱槿连连磕头:“小爷!官爷!求你们开恩啊!秀儿说得都是真的,宝儿真是那位的亲骨肉!我们绝不敢撒谎,更不敢冒犯贵人,求你们饶了我们吧!”
两人的哭喊声在寂静的小院里回荡,带着无尽的惶恐与绝望。
朱槿低头看着攥着自己衣摆的秀娘,眉头微蹙,轻轻挣开了她的手,忽然笑了笑:“起来说话。本爷今日来,不是为了杀人。”
他抬眼扫过跪在地上的母女二人,语气放缓了几分:“你们都起来吧,谁说要你们的命了?我们兄弟二人前来,只是想确认一件事。若是宝儿真的是我爹的骨血,皇室自然会妥善安置你们,保你们衣食无忧;但若是……”
朱槿话音顿住,目光沉沉地看着低头不语的秀娘与老妇人,话锋戛然而止,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压迫感。随后他抬手拍了拍,沉声道:“都带进来吧。”
院门外立刻传来沉稳的脚步声,蒋瓛领着几人鱼贯而入。为首的是一位身着青色长衫、面带惶恐的老者,正是负责这片区域的里正;身后跟着三个普通打扮的中年汉子,神色各异 —— 有紧张得手足无措的,有不安地搓着衣角的,还有眼神躲闪、不敢与任何人对视的。
秀娘下意识抬头,看清来人面容的瞬间,脸色 “唰” 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身子晃了晃,若不是身旁老妇人下意识扶了一把,几乎要瘫倒在地。老妇人也认出了这几个汉子,嘴唇哆嗦着,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里正,” 朱标上前一步,语气平静却自带威严,“本世子问你,这宝儿的户籍,你是如何登记的?他的出生年月,当真属实?”
里正 “扑通” 一声跪倒在地,额头 “咚咚” 地对着地面磕头,声音带着哭腔:“小、小的参见世子爷、小爷!这、这宝儿的户籍…… 是、是按秀娘所说登记的啊!小的不敢欺瞒贵人!”
“按她说的?” 朱槿挑眉,目光转向其中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汉子,语气带着几分冷冽,“那你说说,你与秀娘是什么关系?”
那汉子被朱槿的目光一扫,如同被冰水浇头,吓得浑身发抖,结结巴巴地辩解:“小、小的…… 小的与秀娘只是同乡,没、没什么特别关系……”
“没什么特别关系?” 蒋瓛上前一步,厉声喝道,“方才在巷口,是谁跟我说,你当年与秀娘私混了半年有余?还有你!” 他转头指向另一个面色惶恐的汉子,“你亲口承认,秀娘当年逃难时,一直与你同吃同住、形影不离,可有此事?”
两个汉子脸色瞬间涨得通红,头埋得更低,喏喏连声,再也不敢辩解。而最靠边的那个汉子,身材瘦削,眉眼间竟与宝儿有七分相似,他望着宝儿,眼中满是复杂的愧疚与挣扎,却始终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秀娘见状,突然尖叫一声,像是被逼到了绝境:“你们胡说!我与你们毫无瓜葛!是你们收了好处,故意污蔑我!”
“污蔑?” 朱槿冷笑一声,从蒋瓛手中拿过一本泛黄的册子,抬手扔在秀娘面前的地上,“这是你当年的户籍申报单,还有里正的登记底册,上面的字迹墨痕尚新,与同期户籍记录截然不同。里正,你自己说说,这上面的出生年月,是不是你受她所托篡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