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子时。
思过台位于仙界最偏远的寂寥崖下,终年被灰白色的禁制云霭笼罩,连飞鸟都不愿靠近。
一道清瘦的身影出现在崖外,无声无息,正是华岁。
她手里提着两样东西。
一个朴素的白玉壶,里面是新沏的清心茶;另一个小巧的玉碟,盛着十几粒泛着幽蓝微光的星夜昙种子。
这是明霄帝君被允许接收外界物品的唯一时辰,也是唯一方式。
华岁走到那层半透明的结界屏障前。
屏障内,隐约可见一个萧索的身影,背对着外面,坐在冰冷的石地上。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地将茶壶和玉碟放在一个凸起的石台上,动作轻缓。
就在她放下东西,准备像过去无数次那样转身离开时,屏障内那个背对她的身影,忽然动了动。
一个沙哑却依旧能听出昔日清朗余韵的声音,穿透了屏障,微弱地传来。
“华岁。”
华岁的脚步,倏然顿住。
那声音顿了顿,才继续道,“对不起。”
华岁没有回头,背脊挺得笔直,只是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紧。
屏障内,明霄帝君的声音更低了些,带着沉沉的愧意:“听闻你因时序树之事,被罚下界,受苦了。”
风卷过寂寥崖,带起呜咽般的回响。
良久,华岁才开口,声音是一贯的清冷,却似乎比平时更轻,更淡,“帝君言重,华岁失职,理应受罚。下界之事,已成过往。”
她没有说没关系,也没有说不怪你。
又是一阵沉默。
“这茶……还有种子,多谢。” 明霄帝君的声音里,终于透出一丝暖意,“每次都麻烦你。”
“顺手而已。” 华岁依旧没有回头,“帝君保重。”
说完,她不再停留,身影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崖外的夜色与云雾中,消失不见。
屏障内,那萧索的身影缓缓转过来些许,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
石台上,星夜昙种子散发出幽蓝的光。
同一时刻,紫薇武殿。
楚珩在自己的房间里踱了不知道第几百个来回。白天厨神大赛那一幕幕,尤其是华岁被火苗惊到时的模样,还有食神那句默契尚需磨合,像羽毛似的,反复搔刮着他的心。
他捏着那本从五味坊借来的《双人协作菜品三十例》,书页都快被他翻毛了边。
里面那些心意相通羹、比翼双飞脍的菜名和寓意,看得他眉头直皱,却又忍不住去琢磨。
不行。
他得去找她。
不是为了比赛,至少……不全是。
他想跟她说说话。
说什么呢?就说明天比赛,要不要提前商量一下做什么菜?
或者问她,觉得今天那道菜,哪里还能改进?
再或者,干脆直接一点?
楚珩被自己脑子里冒出来的直接一点的念头吓了一跳,随即又有点烦躁。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扭捏了?
最后,他给自己找了个蹩脚却合理的借口:探讨明日赛策,增进默契,以利比赛。
对,就是这样。
他出门前特地去换了身衣服,在一众沉闷的常服里挑挑拣拣,总算选了一件淡灰青色的衣衫,这衣裳她应该喜欢吧?
随后深吸一口气,出了门,直奔芳菲殿。
然而,芳菲殿内只有金豆豆趴在窗台上打盹,被他的气息惊醒,吱吱叫着表示主人不在。
楚珩皱眉,“这么晚了,她去何处?”
金豆豆眨巴着黑豆眼,犹豫了一下,“每月十五子时,主人都会去寂寥崖,思过台那边。”
思过台?明霄帝君?
楚珩的心微微一沉。
他知道明霄帝君因旧案被囚禁在那里,也知道华岁曾受过明霄帝君的点化之恩。
去那里……只是探望吗?
他几乎是立刻转身,朝着寂寥崖方向走去。心中那股莫名的焦躁驱使着他,让他无法等到华岁回来。
到了寂寥崖外,他隐匿了气息和身形,藏在一块巨大的玄石之后。
刚藏好,就看见华岁从不远处的云雾中走出,走向思过台结界。
他屏住呼吸,看着她放下茶壶和种子,听着屏障内传来的模糊对话。
当听到明霄帝君那声满含愧意的对不起时,楚珩心中那点她是来探望的猜测动摇了。
然后,他看到了华岁的反应。
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停顿了。
虽然背对着他,但他能看到她骤然绷紧的肩线和微微握紧的拳。
她回答的声音很轻,很淡,却让楚珩听出了一种克制的情绪。
那不是面对罪仙的冰冷,也不是公事公办的疏离。
那是一种,将情感强行压抑成平静冰层的隐忍。
尤其当华岁最后说帝君保重,转身离去时,楚珩清楚地看到,在她侧脸转向月光的那一刹那,她的眼中,飞快地掠过一种神色,是爱意。
一种深沉、复杂、带着痛楚与无奈,却无比清晰的爱意。
楚珩太熟悉那种眼神了,他的眼中,也曾映出过同样的光。
只是他从未想过,会在这位仿佛与七情六欲绝缘的华岁仙君眼中,看到同样的东西。
对象还是,被囚禁的明霄帝君。
他怔在原地,四肢百骸的血液似乎都在一瞬间褪去了温度,只剩下冰冷的麻痹。
原来如此。
原来她每月十五雷打不动地前来,不是为了监督,不是为了尽礼数。
原来她眼中偶尔流露出的、连她自己都未必察觉的寂寥与沉重,根源在此。
原来她心里,早就装着别人。
一个她可能永远无法靠近,却始终无法放下的人。
楚珩看着华岁的身影彻底消失,看着那空荡荡的结界外,石台上静静摆放的茶与种子。
就在这时,那玉碟中,十几粒原本静静躺着的星夜昙种子,在月光的照耀下,忽然同时颤动起来。
紧接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芽、生长、开放。
华岁……她竟然将种子注入时序之力,强行催化生长,她不惜耗费心力,就只是为了那个被囚禁在冰冷结界中的人,送去一抹转瞬即逝的鲜活与希望。
楚珩僵立在玄石之后,夜风卷着寂寥崖的寒气,穿透他的衣袍,却远不及心底泛起的冰冷。
喉间,第一次尝到了一种艰涩的滋味。
他望着华岁离去的方向,又看了看结界内那道望着昙花开放的萧索身影,最终,沉默地转身。
来时的那些忐忑、那些笨拙的打算、那些隐秘的期待,此刻都成了无声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