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崇文殿侧殿。
这里是首届医官科举乡试最终面试的所在。殿内陈设简朴，唯有正中一案，上置名册、笔墨，两侧分坐四位考官：太医院判林砚、太医院使钱德全、吏部文选司郎中赵秉忠、都察院御史李肃。四人皆是朝中重臣，亦是此次医道革新的核心推动者。
殿外廊下，气氛却迥异于殿内的肃穆。近百名通过笔试的新晋准医官，按籍贯分列两队，个个屏息凝神，手心沁汗。他们刚刚经历了三场严苛的笔试——经典、脉诊、策论，如今，是决定命运的最后一道关卡：面试。
“下一个，徽州府歙县，阿福！”
唱名声起，一个身着青布直裰、面容憨厚的青年应声出列，脚步略显沉重地走入殿中。他正是那个从药农之子逆袭成功的阿福。
“免礼，赐座。”林砚抬了抬手，示意他坐下。
阿福依言坐下，腰背挺直，双手规矩地放在膝上，目光清澈而略带紧张地望着四位考官。
“阿福，”钱德全开口，声音沉稳，“你出身药农，自学成才，一路过关斩将至此，实属不易。本官且问你，若你日后为官一方，面对贫苦百姓求医问药，而你薪俸微薄，药局经费有限，你将如何应对？”
此问一出，殿内几位考官都微微颔首。这正是他们设计的核心考题之一——医德考核。意在观察这些准医官在面对现实困境时，能否坚守“医者仁心”的本分。
阿福略一沉吟，脸上露出质朴的笑容，回答道：“回禀大人，学生以为，医者父母心。百姓患病，已是雪上加霜，若再因药费而却步，无异于见死不救。学生出身寒微，深知其中之苦。若我为官，定当竭尽全力，开源节流。”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恳切：“其一，当竭力向府衙、藩库争取专项医政经费，专款专用；其二，鼓励民间善士捐资，设立‘惠民药局’，平价售药；其三，对于赤贫之家，可酌情减免药费，由学生及同僚俸禄中酌情补贴。至于学生自身，粗茶淡饭即可，不敢奢求。”
“那若遇富商巨贾，慕名而来，不求疗效，只求名贵药材堆砌，以显身份，你又当如何？”赵秉忠紧接着问道。他面容方正，目光锐利如鹰，仿佛能洞穿人心。
这个问题，更具考验性。它触及了医者可能面临的诱惑与原则。
阿福的眼神没有丝毫动摇。他迎着赵秉忠的目光，坦然道：“回禀大人，学生以为，医道贵在‘对症’，不在‘贵贱’。人参鹿茸，用之得当，即是良药；萝卜青菜，用之不当，亦是砒霜。若富商真心求治，学生必以病情为准绳，只开对症之药，不论药材贵贱。若其执意要用贵药，学生当耐心劝解，阐明利害，晓之以理。若其仍固执己见，学生宁可不治，亦不愿以‘贵’充‘好’，误人性命，更不愿助长奢靡攀比之风，败坏医道清誉。”
这番话，不卑不亢，掷地有声。殿内几位考官眼中均闪过一丝赞许。
“好一个‘宁可不治’！”李肃抚须微笑，话锋一转，“最后一个情境。假设你正在诊病，忽有一妇人怀抱病儿闯入，哭诉家中贫寒，无钱买药，求你先赊账诊治。恰在此时，一位有身份地位的员外登门，指明要你为其府上新纳的妾室诊治‘隐疾’，并暗示事成之后必有重谢。两下相遇，时间紧迫，你只能先顾一头。你将如何选择？”
此题堪称“医德困境”的极致模拟。一边是亟待救治的贫苦母子，一边是能带来丰厚回报和仕途机遇的权贵。选择的背后，是医者价值观最直接的映射。
阿福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能感受到殿内目光的压力。他闭上眼，似乎在飞速权衡，又似乎在叩问自己的本心。片刻后，他睁开眼，目光灼灼，一字一句道：
“回禀大人，学生以为，医者之手，当先救急难！病儿年幼，病情不明，拖延恐生变故，此乃人命关天之急！至于员外那边，可坦诚告知其情况紧急，请其稍待片刻，待学生为病儿初步处置后，再行前往。若员外因此不满，学生亦无怨言。学生之学，乃为救死扶伤，非为攀附权贵。若因一时之利，弃垂危之婴孩于不顾，纵得高官厚禄，学生亦将寝食难安，愧对‘医官’二字！”
话音落下，殿内一片寂静。
良久，林砚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只开对症药，富人加价补穷’——此乃你在策论中所言。今日面试，你以行动印证了此心。面对诱惑，坚守本分；面对急难，舍利取义。阿福，你很好。你不仅记住了医书的文字，更守住了医者的良心。此心此志，便是‘仁心’。准你通过面试，授予‘县医学训科’之职，望你勿忘今日之言！”
“学生遵命！谢大人赏识！”阿福激动得几乎要站起来，深深拜伏下去。他知道，自己不仅通过了考试，更获得了考官们对他“医道初心”的认可！
殿外廊下，徐文亮听着里面传出的对话片段，心中百感交集。他庆幸自己最终选择了留下，没有重蹈覆辙。阿福的回答，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曾经的狭隘与功利。他暗自发誓，若有机会，定要以阿福为榜样，做一个真正的好医官！
面试仍在继续。一个又一个准医官走进殿中，或从容应对，或支吾其词，或暴露出令人遗憾的价值观。考官们面色凝重，手中的朱笔在名册上或画圈，或打叉，每一次落笔，都决定着一个人未来的命运，也影响着未来大明朝医疗体系的底色。
他们深知，选拔医术精湛的人才固然重要，但选拔出心怀仁术、恪守医德、愿意扎根基层、服务百姓的“体制医官”，才是这场改革成败的关键。因为，他们将要面对的，是帝国最广大土地上，最普通、也最需要帮助的亿万生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