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季,空气黏腻得能拧出水来。苏州府学明伦堂内,却弥漫着一股截然不同的气息——松烟墨的清苦、宣纸的温润,以及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肃穆。
这里,正是太医院巡考讲学团抵达苏州的首讲之地。主讲者,乃太医院判林砚。此人年近五旬,面容清癯,双目如炬,乃是当今圣上钦点的医道革新派领袖。他此行背负皇命,要在江南这片文脉鼎盛之地,点燃一场关乎医道未来的燎原之火。
“诸位,”林砚立于堂上,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穿透了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医道之兴,不在秘方,不在玄理,而在‘仁心’二字,在‘知行合一’之功。今日讲学,不讲玄奥,只论实在——《瘟疫论》与‘防重于治’之道。”
台下,黑压压坐满了人。有白发苍苍的老儒生,有神情紧张的年轻学子,更有不少像阿福这样,刚刚通过乡试、等待太医院培训的准医官。空气中,紧张与期待交织。
林砚展开一幅亲手绘制的《疫气传播图》,上面用朱笔标注着水源、空气、蚊虫、人际接触等关键节点。“万历年间,苏杭大疫,死者枕藉。为何?非无良医,乃不知其源,不晓其防!《瘟疫论》有云:‘夫瘟疫之为病,非风非寒非暑非湿,乃天地间别有一种异气所感。’此‘异气’,便是疫气。它无形无影,却能杀人于无形!”
他话锋一转,指向堂外连绵的雨幕:“今岁江南春雨绵延,湿气氤氲,正是疫气滋生之兆!若只待病发而后治,犹如渴而凿井,斗而铸锥,晚矣!故曰,‘防重于治’!”
林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之音:“如何防?一曰‘避其源’——远离病患,净化水源,清洁居所!二曰‘断其径’——通风换气,衣物曝晒,艾草熏蒸!三曰‘强其体’——调摄饮食,规律作息,导引吐纳!此三者,看似寻常,实为护命之本!比之千金难求的‘神丹妙药’,孰轻孰重?”
台下寂静无声,唯闻窗外雨打芭蕉。许多学子眼中闪烁着震撼的光芒。他们自幼习医,读的尽是《内经》《伤寒》,讲的都是君臣佐使、辨证论治,何曾有人如此系统、如此振聋发聩地阐述“预防”二字?
在靠近角落的位置,一个身影微微佝偻,正埋首疾书。他穿着半旧的儒衫,鬓角已染霜华,正是绍兴府山阴县的落第秀才——徐文亮。
此刻的徐文亮,与数月前那个在街头醉醺醺、自诩清高的落魄郎中判若两人。自那日无意中瞥见“医官科举”的金榜,得知那个他曾嗤之以鼻的“药农之子”阿福赫然在列,甚至名列前茅时,他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瞬间浇醒了沉溺于酒精和自怨自艾中的灵魂。
“我徐文亮,堂堂秀才,竟不如一个泥腿子?”这个念头日夜啃噬着他。他翻出尘封已久的医书,试图从中寻找出路,却发现自己的学问早已落伍,更遑论应对那严苛的三场考试。绝望之际,太医院巡考讲学的消息传来,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稻草。他几乎是倾尽所有盘缠,从山阴一路辗转来到苏州,只为亲耳聆听林砚的教诲。
此刻,他听得如痴如醉。林砚所讲的每一个观点,都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思维中锈迹斑斑的锁。尤其是关于“艾草熏蒸”防疫之法,更是让他心头剧震!
“艾草,《**纲目》载:‘纯阳之性,通十二经,具回阳、理气血、逐湿寒、止血安胎等功效。’其烟气辛温,能辟秽化浊,驱散疫疠之气!此法简单易行,成本低廉,于寻常百姓家最是适用!”林砚的声音在堂内回荡。
徐文亮手中的笔飞快移动,墨迹淋漓,几乎要将林砚的每一句话都刻进心里。他不仅记下理论,更在行间空白处,密密麻麻批注着自己的理解和联想。当听到“艾草熏蒸”时,他脑中灵光乍现!
“熏蒸之法,需密闭门窗,然久闭则气闷,反易生郁火。若在熏蒸时,辅以开窗通风片刻,待烟气稍散再闭户,如此循环往复,是否更佳?且艾绒之外,或可酌加苍术、白芷等芳香燥湿之品,增强辟秽之力……”
他越想越兴奋,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心中成形。他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在提问环节第一个站了起来。
“学生……绍兴府山阴县,徐文亮,敢问林大人!”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您所言艾草熏屋防疫,实乃良法!然学生斗胆设想,若遇阴雨潮湿天气,或地处卑湿之地,单用艾草,其效或有未逮。可否……可否于艾绒中,佐以少量苍术、白芷粉末?此二者亦为燥湿辟秽之佳品,气味辛烈,或可协同增效?另,熏蒸之时,若室内留一隅,不置艾草,供人短暂透气,交替而行,是否更能兼顾‘辟秽’与‘通气’之衡?”
此言一出,满堂皆静。众学子面面相觑,窃窃私语。这徐文亮,一介落第秀才,竟敢在太医院判面前班门弄斧?还妄议改良御医之法?
林砚的目光却倏然落在了徐文亮身上。他并未因对方的身份和唐突而恼怒,反而眼中闪过一丝激赏。他缓缓踱步至徐文亮面前,俯身拿起他放在桌角的笔记。
那笔记,字迹虽不算顶好,却工整清晰,条理分明。尤其关于“艾草熏屋”的批注,不仅有理论推演,更有具体操作细节的补充和风险评估。字里行间,透露出一种久违的、对学问的执着探究和对民生的深切关怀。
“徐文亮?”林砚念着这个名字,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你这‘以艾草熏屋防疫’之策,虽非首创,但你提出的‘佐以苍术白芷增效’及‘分区交替熏蒸以通气’之法,确有独到之处。考虑到了不同地域气候差异和实际操作中的弊端,思虑周详,用心良苦。”
他直起身,环视全场,朗声道:“诸君请看!何谓‘医道初心’?非为功名利禄,非为炫技逞能,而在于此——心系黎民疾苦,精研防病治病之术,并敢于在实践中思索、验证、改进!徐文亮此举,其心可嘉,其思可勉!虽为纸上谈兵,然其‘防重于治’之理念,已深植于心!”
话音落下,堂内响起一片嗡嗡议论声。许多原本轻视徐文亮的学子,此刻看向他的目光已然不同。那位曾断言“泥腿子不配争”的寒门学子阿福,此刻也投来敬佩的一瞥。他深知,能在林砚这样的大家面前提出见解并被肯定,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智慧!
徐文亮站在原地,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眼眶瞬间湿润。多少年了?自科举落第,他便再未感受过这种被认可、被肯定的滋味!林砚的寥寥数语,不仅肯定了他的想法,更像是给他那颗早已冰冷的心,注入了一股滚烫的暖流!
“多谢大人谬赞!学生……学生定当铭记大人教诲,精研医道,以报家国!”他深深一揖,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定。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一道绚烂的彩虹,悄然架设在粉墙黛瓦之上。阳光穿透云层,洒进明伦堂,照亮了徐文亮布满皱纹却熠熠生辉的脸庞,也照亮了无数颗被点燃的、关于“医道初心”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