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勤将风物笔记和这几张图纸放在一起,用一块青布包好,打算过几日再去东宫时带上。
这些便是他构想中“北行探路”计划的部分依据。
“韩玉,”他朝门外唤道,“你过来。”
韩玉应声而入。
张勤将那几张雪橇、滑板的图纸单独抽出,递给他。
“你安排人明早去一趟玉山乡格物坊,将此图交给王铁匠他们。”
“让他们按图试制,材料选用大家一起商量,终归是要结实但不可过于笨重。”
“告诉他们,这是试验之用,尽快做出几套样品来,我有大用。”
韩玉接过图纸,仔细看了看上面那些从没见过的物件形状,虽心中疑惑,却不多问,只点头道:“是,我这就去安排。”
打发走韩玉,张勤继续在箱中翻找。
指尖掠过一叠关于农具改良的图样,忽然触到一个略厚、用油纸仔细封好的小册子。
他顿了顿,将这小册子拿了出来。
解开系绳,翻开,里面记录的并非农事,而是密密麻麻的步骤、配料比例和几种简易装置的草图。
正是他此前秘密试验成功的细盐提纯之法。
册子最后几页,还夹着几小包用桑皮纸仔细包好的样品盐,洁白如雪,细腻如沙。
他看着这小册子和盐样,沉默良久。
这件事,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包括苏怡。
盐利之重,牵一发而动全身。
但此刻,或许是连日来思虑过重,或许是觉得身边终需一个能商量此等绝密之事的人,他拿着册子,走出了书房。
苏怡正在偏厅看着丫鬟给杏儿、林儿喂米羹,见他进来,神色似有不同,便让丫鬟先将孩子抱去休息。
而自己则是与郎君一同回到书房。
“郎君有事?”苏怡见他手中拿着一本从未见过的旧册子。
张勤在她对面坐下,将册子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案几上,却没有立刻打开。
“有件事,关乎甚大,我一直未曾对人言。今日...想与你说说。”
苏怡神色一正,坐直了身体。
张勤打开册子,翻到那几页记录核心步骤和样品的地方,推到苏怡面前。
“此乃我尝试推演、并经多次试验所得,提纯粗盐,写下此等细盐之法。”
苏怡先是疑惑,待看清纸上所述和那雪白的盐样,眼睛微微睁大。
她小心地用手指拈起一点点样品盐,在指尖搓了搓,又靠近鼻尖闻了闻,脸上讶色更浓。
她本是官家小姐,后在环彩阁生活品质也不错,对盐质好坏再清楚不过,这等成色,市面上从未见过。
“这...郎君竟能制出如此洁净的盐?”苏怡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
“能。”张勤点头,语气沉凝,“方法不算复杂,所需物料也寻常,关键在于几道过滤、吸附杂质和控制的火候。”
“一旦此法流传开,产量和成色将远胜如今市面上的官盐、私盐。”
苏怡是聪慧人,最初的震惊过后,立刻意识到了张勤将此秘密告知她的用意,以及其中蕴含的惊涛骇浪。
她放下盐粒,用帕子擦了擦手,眉头深深蹙起:“郎君今日告知妾身,可是……有意将此技进献朝廷?”
“我曾有此念。”张勤坦然道,“盐乃国之大利,亦关乎百姓日常。”
“若有此法,朝廷可得更丰厚的盐税,百姓或可得更廉价的好盐。但...”
他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看向苏怡,“利弊需得权衡。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苏怡沉思片刻,手指无意识地在册子边缘摩挲,缓缓开口:“若论朝廷,得此技,自然欣喜。”
“可集中办场,扩大产能,盐税大增,府库充盈。此乃大利。”
“然则,”她语气一转,“盐利历来牵动各方。”
如今盐政,虽由朝廷掌总,但各地盐井、盐池,多由地方大族、世家豪强把持,或明或暗,盘根错节。
他们凭此获利颇丰,亦凭此影响地方。
若朝廷突然掌握此等高效之法,产出质优价廉之盐,必冲击现有格局。
那些把持盐利之世家豪强,岂会坐视?轻则阳奉阴违,重则恐生事端。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且天下初定不过数载,陛下与朝廷威望虽隆,根基仍在巩固。”
“骤然以此法变革盐政,触动太多人利益,若处置稍有不当,或激起地方不稳,反为朝廷之害。”
“再说百姓...”苏怡轻轻叹了口气,“长远看,或能得实惠。”
但短期内,新旧交替,盐价市场必起波澜,中间层层盘剥的盐贩、依附旧法生存的灶户盐工,生计可能受损。人心浮动,亦非好事。
她抬起头,看向张勤:“郎君此法,实是双刃之剑。”
献之,或可得陛下重赏,为朝廷立功。但引发的风波,恐非郎君一己之力所能掌控,亦非眼下朝廷轻易能平息。
“妾身愚见,或可暂缓。待朝廷根基更牢,对地方掌控更强,盐政梳理更清时,再寻稳妥时机徐徐图之,方为万全。”
张勤静静听着,心中波澜起伏。
苏怡的分析,条理清晰,直指要害。
尤其是“天下初定,根基未牢”、“触动世家豪强利益可能引发地方不稳”这两点,与他心中最大的顾虑完全吻合。
他原本只是隐约觉得此事风险极大,经苏怡这般抽丝剥茧地剖析,那风险的轮廓变得异常清晰而骇人。
“你说得对。”张勤长出一口气,将册子重新合上,用油纸仔细包好。
“此事……确实太大了。大到我等此刻,根本接不住。暂不拿出,方是上策。”
他想起那雪白晶莹的盐粒,又想起可能随之而来的腥风血雨,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也消散了。
有些利器,藏于鞘中,比仓促拔出,更为稳妥。
他将那包着册子的油纸包,小心地收回自己怀中。
他的手还按着怀中那藏着细盐秘法的油纸包,心头的沉甸甸却因苏怡清晰透彻的分析而稍感疏解。
张勤抬眼看向妻子,烛光下,她的面容依旧温婉,眉眼间却隐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
自司东寺筹建以来,他早出晚归,家中大小事务、两个孩子、乃至杏林堂的些许俗务,几乎都压在了她肩上。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苏怡放在案几上的手。
“怡儿,这段时日,家中里外,还有杏儿林儿,辛苦你了。”
张勤的声音不高,带着歉意和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