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司东寺衙署时,已近申时。
院子里安静了许多,署丞们或在各自公务房整理文书,或还在后院库房清点。
张勤没看见李元吉的身影,正觉诧异,韩玉从廊下快步迎了过来。
“郎君,”韩玉压低声音,“齐王殿下约莫一个时辰前就走了。
走时让我转告郎君,说‘他去办事了’,近几日或许都不来司东寺点卯,但请郎君放心,他已有些头绪。”
张勤眉头微挑:“办事?他可说了办什么事?”
“未曾细说。”韩玉摇头,随即脸上露出一丝迟疑,顿了顿,还是开口道。
“只是...殿下离开前,在您侧厢房里待了约莫两刻钟。出来时,袖笼里似乎揣着卷东西。”
张勤心头一动,转身便朝那间侧厢房走去。
推开门,屋内陈设如旧,地球仪静静立着,那张铺开倭国舆图的大案也还在原处。
他走到案前,俯身细看。
舆图依旧铺展着,石见、但马等地的朱砂圈十分醒目。
但张勤目光敏锐,立刻察觉到图纸边缘有些微不同。
纸张的纹理在某些局部显得比旁边略新、略浅,像是被人用极薄的纸覆在上面仔细描摹拓印过。
虽手法精细,但用力按压难免留下极轻微的痕迹。
尤其那几个银矿标注的位置,痕迹更为明显。
韩玉跟了进来,见状,知道瞒不过,便低声道:“齐王殿下临摹了一张带走。”
“他...他还特意交代,此事不必主动向郎君提起,除非,除非郎君自己发现了。”
张勤闻言,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嘴角忍不住向上弯了弯,轻轻摇头,低笑出声:“这个齐王……”
这举动,倒或许就是李元吉的风格。
既想显示自己“办事得力”,立刻着手,又不想显得完全听从安排,还要留个“你自己发现才算”的别扭台阶。
那点皇子骄矜的脾气,混着刚刚被激发起来的贪功急切,显得有几分可笑,又透着股奇特的“实在”。
他临摹带走,显然是急着回去研究那银矿位置,或许还想私下找懂行的人印证张勤那套“山上有葱”的说辞。
笑过之后,张勤的注意力重新回到案上,但目光却未停留在倭国,而是越过那片狭窄的海峡,投向了地球仪上更为广袤的区域。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地球仪表面移动,从倭国四岛向北,掠过虾夷地(北海道)。
视线久久胶着在那片将亚洲与另一块巨大陆地几乎连接起来的狭长海域——白令海峡。
他记得脑中那些地理图志的记载,冬日酷寒之时,此处海峡冰封,可通行人。
海峡东面,那块陌生大陆的轮廓,在他意念中清晰无比,其上标注着丰富的河流、山脉、平原,以及……许多此刻无人知晓的资源。
他的目光又缓缓西移,越过连绵的雪山沙漠,落在西域诸国之上。
一个念头,如同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暗流,逐渐清晰、坚定。
光靠海路向东探索,或许不够。
西域之地的棉花,若能进一步加工成御寒之物,向北折入那片苦寒之地,于冬季尝试穿越冰封的海峡。
虽然路途极其遥远艰险,近乎绝域,但并非毫无可能。
需要的,是最耐苦寒、最坚韧不拔,且绝对忠诚、不惜性命的人。
死士。
这个冰冷的词跳入脑海。
这不是寻常的探险,是赌上性命的单向征程,成功与否,能否回返,皆是未知。
但若能成功,哪怕只是带回一星半点的消息和作物,其意义,非同小可。
此事太大,太骇人听闻,绝不能擅自行动。
必须禀报,也必须获得最上层的默许乃至支持。
他收回手指,对韩玉道:“备车,去东宫。”
韩玉应声欲出,张勤又叫住他:“不,先回府一趟。取我前几日整理的那份关于西域及极北风物的笔记来。”
他需要更具体的说辞,更“合理”的缘由,来向两位殿下阐述这个看似荒诞却关乎未来的计划。
离开厢房前,他最后看了一眼地球仪上那片被冰雪覆盖的狭窄通道和其后的广袤大陆。
倭国的银矿近在眼前,齐王的野心暂且可用,但这些,或许都只是棋盘一角。
真正纵横捭阖的落子,有时需要看向更遥远、更艰难的地方。
而如何说服执棋者同意这步险棋,将是接下来的关键。
回到张府,张勤并未立刻更衣休息。
他让韩玉先去备车,自己径直去了书房。
书房一角堆着好几个樟木箱,里面除了司东寺的资料,还有许多他往日收集、誊录或凭着记忆写下的零散笔记。
他打开其中一个箱子,翻找起来。
很快,他抽出一叠用麻绳捆好的桑皮纸,上面是他根据脑中地理图志整理的关于西域及更北之地风物的记录。
内容杂乱,有气候描述,有听闻的部落习俗,也有对极寒环境下生存所需的推测。
接着,他又从箱底找出一个扁平的油布包,打开,里面是几张绘制着奇怪器械的草图。
类似长橇的雪橇,和带有皮绳固定装置的木板(滑板)。
这都是他早先在玉山乡格物坊琢磨“奇技淫巧”时,偶尔想起后世冰雪工具随手画的,觉得眼下用不上,便搁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