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白辰的牛车已驶出青林书院。
驾车的是云阳,秦双儿骑马随行在侧。白辰坐在车中闭目养神,膝上放着一个青布包裹,里面是连夜写就的《救疫要略》和十几封给临淄各方人物的信。
“老师,前面就是岔路了。”云阳勒住缰绳,“往左是官道,平坦但绕远;往右是小路,近但难行。走哪条?”
白辰睁眼,目光扫过前方两片树林。晨雾未散,林中影影绰绰。他嘴角微扬:“走小路。”
“小路容易设伏……”秦双儿警觉道。
“就是要他们来。”白辰淡然道,“与其让他们在书院附近捣乱,不如在这里解决。”
秦双儿会意,手按上了剑柄。云阳憨厚却不傻,将牛鞭横在膝上,浑身肌肉悄然绷紧。
牛车驶入右侧小路。这条路确实难行,路面坑洼,两旁密林森森。行了约莫三里,前方道路突然被几棵砍倒的大树阻断。
“果然来了。”云阳停下车。
林中走出十余名黑衣剑客,呈扇形围拢。为首的是个瘦高汉子,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鹰隼般的眼睛。
“白先生,久候了。”瘦高汉子的声音沙哑难听,“我家主人请您回桑海,莫去临淄多事。”
白辰掀开车帘,缓步下车:“赵高就派你们几个来拦我?”
瘦高汉子眼中厉色一闪:“既然知道,就该识相。白先生,您虽有些本事,但双拳难敌四手。我等不想伤人,只要您掉头回去。”
“若我不回呢?”
“那就别怪我等无礼了。”
话音未落,十二名黑衣剑客同时动了。他们步伐诡异,似合某种阵法,剑光从四面八方刺来,封死了所有退路。
云阳大喝一声,从车上跃下,一双肉掌拍出。掌风刚猛,竟将迎面三剑生生震偏。但那三人身形一转,剑势又变,如毒蛇般绕向云阳肋下。
秦双儿长剑出鞘,剑光如瀑。她的归一剑心在此界虽被压制,但剑法精妙犹在,一剑便将左侧四人逼退。
然而罗网杀手训练有素,十二人进退有度,配合默契。云阳力大却不够灵动,秦双儿剑快但不敢远离牛车,一时竟被缠住。
瘦高汉子冷笑,身形一晃,如鬼魅般绕过战团,直扑白辰。他手中短刃漆黑无光,刺出时连破风声都没有,显然淬了剧毒。
白辰站在原地,不闪不避。
短刃及胸前三寸时,白辰抬起了手。
不是格挡,也不是反击——他只是伸出了两根手指,轻轻一夹。
瘦高汉子瞳孔骤缩。他这一刺用了七成功力,又是偷袭,便是先天宗师也不敢硬接。可此刻,那两根手指如铁钳般夹住了他的刀刃,任他如何催劲,竟纹丝不动!
“你……”汉子刚吐出一个字,忽觉一股沛然大力从刀身传来。他虎口崩裂,短刃脱手,整个人倒飞三丈,撞在一棵树上,喷出一口鲜血。
白辰松开手指,那淬毒短刃叮当落地。
“回去告诉赵高。”他淡淡道,“想拦我,让他亲自来。”
瘦高汉子挣扎起身,眼中满是惊骇。他这才明白,这位看似文弱的书院先生,实力远超他们的预估。
“撤!”他嘶声下令。
黑衣剑客们如潮水般退入林中,转眼消失不见。
云阳和秦双儿回到白辰身边,脸上都有愧色:“老师,我们……”
“无妨。”白辰摆摆手,“他们这套‘地支合击阵’确有门道,你们应对得不错。”
他看向地上的短刃,俯身捡起。刀刃漆黑,隐隐有腥甜气味。秦双儿急道:“老师小心,有毒!”
白辰却不在意,指尖在刃上一抹,沾了些许毒液,放在鼻下轻嗅。
“赤蝎粉、腐心草、还有……魔血?”他眉头微皱,“罗网竟在用魔气淬毒?”
这发现让他心中警惕更深。赵高和徐福,到底在东海得到了什么?
“继续赶路。”他将短刃收起,“到了临淄,或许能找到答案。”
牛车重新上路。半个时辰后,他们驶上官道,一路再无阻碍。
同一时间,临淄,稷下学宫。
正殿之中,十余人分席而坐。主位上是荀子,这位儒家宗师须发皆白,但目光炯炯。左右分坐着道家、法家、墨家、医家、阴阳家等各派代表。
气氛凝重。
“诸公都知道了。”荀子缓缓开口,“东郡星坠,魔灾蔓延,难民如潮。齐国朝堂至今未有明旨,各地官员或观望,或推诿。今日请诸位来,是想议个对策。”
墨家代表邓陵子率先开口:“还能如何?救人!我墨家已调集三百弟子,携机关器械前往桑海,助青林书院搭建难民营。”
医家秦越人的大弟子淳于意接道:“家师已在桑海救治难民,传信说病人日增,药材奇缺。医家请求诸位,若能筹集药材,速送桑海。”
“救人自然要救。”法家代表是个面色严肃的中年文士,名叫韩闾,是韩非的族弟,“但诸位想过没有,难民越聚越多,粮食从何而来?疫病若传入城中,又当如何?依秦法,当设隔离区,凡可疑者,一概不得入城!”
“韩兄此言差矣。”道家代表是个清瘦道人,道号玄真,“百姓遭难来投,岂能闭门不纳?道法自然,亦讲慈悲。当务之急是开仓放粮,施药救人。”
“开仓?齐国的粮仓都快被秦国买空了!”阴阳家代表邹衍冷笑,“我阴阳家夜观天象,荧惑守心,大凶之兆。此乃天罚,非人力可抗。依我看,当祭天禳灾,而非一味救民。”
这话激怒了邓陵子:“邹先生!天象再凶,难道就看着百姓饿死?你阴阳家天天说顺天应时,可天要人死,人就不能求生吗?”
“放肆!”邹衍拍案而起,“你墨家懂什么天道!”
“好了。”荀子沉声制止,“今日是议事,不是吵架。”
殿内暂时安静,但分歧已明。墨家、医家主张全力救人;法家主张严控,以防生乱;道家主张顺其自然;阴阳家则认为这是天意,救也无用。
便在这时,门外弟子来报:“荀师,青林书院白辰先生求见。”
殿中众人皆是一怔。荀子眼中闪过喜色:“快请!”
片刻后,白辰步入正殿。他青衫微尘,但气度从容,向众人拱手施礼:“白某冒昧打扰,还望见谅。”
“白先生来得正好。”荀子示意他入座,“方才正议东郡之事,诸家各有见解。先生有何高见?”
白辰入席,目光扫过众人。邓陵子和淳于意向他点头致意;韩闾面色冷淡;玄真道人微笑还礼;邹衍则别过脸去,显然对他破自己“五德说”之事耿耿于怀。
“白某从桑海来,途中见了些景象,也听了些议论。”白辰缓缓开口,“敢问诸位,可知东郡如今死了多少人?”
殿中一静。
“三千?五千?”白辰自问自答,“都不止。白某估算,至少已过万。而难民总数,恐在十万以上。这十万余人无家可归,无粮可食,无药可医——敢问邹先生,这便是您说的‘天意’吗?”
邹衍面色微变:“天行有常……”
“天行有常,但人有情。”白辰打断他,“若见同胞受苦而无动于衷,只知空谈天道,那这学问,不学也罢。”
“你!”邹衍大怒。
荀子抬手制止:“白先生请继续。”
白辰起身,从包裹中取出《救疫要略》:“这是白某与医家秦老先生合编的防治疫病之法,已在桑海试用。其中详述如何隔离病患、净化水源、辨识魔气症状、以及应急药方。”
他将书卷递给淳于意:“淳于先生可看看。”
淳于意迅速翻阅,越看越惊:“妙!妙啊!这‘沸水消毒’、‘石灰铺地’之法,简单易行却有大用!这药方……竟用寻常草药配伍,化解魔气侵蚀?”
殿中众人动容。医家都认可的东西,必有价值。
“白某此来临淄,有三事相求。”白辰环视众人,“第一,请荀子前辈联络朝中正直大臣,速请齐王下旨开仓赈灾。第二,请各家调动所能,或出粮,或出药,或出人,救东郡百姓于水火。第三……”
他顿了顿,声音沉重:“请诸位明白,东郡之灾非天灾,而是人祸。流星乃是上古封印碎片,内含魔源。若不设法封印,灾祸将蔓延全天下。届时,稷下学宫也好,诸子百家也罢,皆难幸免。”
这话如石投湖,激起千层浪。
“封印碎片?”玄真道人惊道,“白先生此言可有依据?”
“道家庄子前辈曾言,此界乃封印之地。”白辰道,“白某亲见坠星异象,感应到其中封印之力。阴阳家东君焱妃亦曾警告,东海封印有松动之兆——邹先生,东君是贵派高层,她的话,您总该信几分吧?”
邹衍面色变幻,最终冷哼一声,算是默认。
韩闾皱眉:“即便真是封印碎片,我等凡夫俗子,又能如何?”
“一人之力虽微,百家合力可移山。”白辰正色道,“白某建议,各家组成‘百家探查队’,前往东郡边缘,研究星核特性,寻找封印之法。同时,在桑海设立‘百家盟会’,统筹救灾事宜。”
邓陵子第一个响应:“墨家愿往!”
淳于意道:“医家可派人随行,负责救治与研究病理。”
玄真道人沉吟片刻:“道家人手不多,但可出些符箓丹药,或有些用。”
韩闾仍在犹豫:“此事需禀报韩非师兄……”
邹衍却忽然开口:“阴阳家……可派三人参与探查队。”
众人都看向他。这位阴阳家宗师虽与白辰不和,但显然明白此事关系重大。
荀子欣慰点头:“既如此,老夫便厚颜做个主——稷下学宫出粮五千石,钱三万,即刻运往桑海。另,老夫这就进宫面见大王,陈说利害。”
他看向白辰,眼中满是赞赏:“白先生心怀天下,实乃大贤。老夫代东郡百姓,谢过了。”
白辰深深一揖:“荀子前辈言重。白某只是做了该做之事。”
议事结束,众人各自去准备。白辰被荀子留下,在偏厅用茶。
“白先生,有句话老夫不知当问不当问。”荀子屏退左右,压低声音,“您……究竟是何人?”
白辰端茶的手微微一顿。
荀子继续道:“您学问贯通百家,已非常人所能。今日谈封印、魔源,更似洞悉天机。老夫虽老,眼不瞎——您绝非凡俗。”
白辰沉默片刻,放下茶盏:“荀子前辈,有些事,知道了未必是福。”
“老夫明白。”荀子苦笑,“只是……齐国危矣。大王昏聩,佞臣当道。秦国的刀已架在脖子上,朝堂之上却还在争权夺利。老夫这把老骨头,不知还能撑几日。”
他看着白辰,眼中是老人独有的智慧与悲悯:“先生若真有通天之能,还望……多救些百姓。”
白辰起身,郑重一揖:“前辈放心,白某必尽全力。”
离开稷下学宫时,已是午后。云阳和秦双儿等在门外,见白辰出来,连忙迎上。
“老师,如何?”秦双儿问。
“粮有了,药有了,人也有了。”白辰道,“但最关键的……齐王那里,未必能成。”
“荀子前辈不是进宫了吗?”
“荀子能劝动齐王最好。”白辰望向王宫方向,轻叹,“若劝不动……那齐国,就真的没救了。”
他上了牛车:“回桑海。真正的硬仗,在那里。”
桑海城外,冲突已近爆发。
城主府下令封城的告示贴出后,守军开始在城门处设卡。而这时,第二批、第三批难民已陆续抵达,总数超过两千。
他们被挡在城外,饥寒交迫。有人试图冲击关卡,被守军刀枪逼退。冲突中,几个难民受伤,鲜血染红了泥土。
“放我们进去!我们是齐国人啊!”
“我孩子快饿死了,求求你们!”
“田襄!你个狗官!不得好死!”
哭喊声、怒骂声震天。守军士兵也面露不忍,但军令如山,他们只能死死拦住。
青林书院这边,陆远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粮仓只剩三日存粮,而难民还在增加。他派人去城里采购,却被粮商漫天要价——一石粟米,竟要十金!
“这是趁火打劫!”李三气得直哆嗦。
便在这时,王二狗带来了更坏的消息:“陆师叔,难民里……出现了抢劫的!”
原来,有些青壮难民饿极了,开始抢老弱者的食物。棚屋区秩序大乱,几处发生斗殴。
陆远咬牙:“云阳师兄,带护卫队去维持秩序!敢抢掠者,逐出营地!”
云阳领命而去。但他刚走不久,书院西面忽然传来惊呼:“走水了!粮仓走水了!”
陆远脑中嗡的一声,拔腿就往粮仓跑。
粮仓外,几个黑衣人正与书院守卫搏杀。他们显然训练有素,出手狠辣,已有两名守卫受伤。而粮仓内,浓烟滚滚,火光已起。
“是罗网!”陆远目眦欲裂,“他们想烧粮仓!”
他正要冲进去救火,忽听一声剑鸣。
一道青色身影从藏书楼顶跃下,落入战团。剑光过处,两名黑衣人倒地。那身影不停,直冲入粮仓内。
是秦双儿。她本在守护白无双,见粮仓起火,再顾不得许多。
粮仓内火势已旺,秦双儿挥剑斩断燃烧的梁木,连出数掌拍灭火头。但粮仓太大,她一人难救全部。
便在这时,一个瘦小身影冲了进来。
是白无双。
“师叔!我来帮你!”少年抱起一袋未燃的粮食就往外跑。
“无双!危险!出去!”秦双儿急喊。
可白无双不听。他体内剑意流转,身法竟比平日快了许多,一趟趟搬运粮食。烟熏得他眼泪直流,火燎焦了他的衣角,他却浑然不顾。
因为粮食,能救人。
因为老师说过,要守住这里。
因为……他想成为能救更多人的人。
粮仓外,陆远组织人手接力运水,总算控制了火势。当最后一处明火被扑灭时,粮仓已烧毁三成存粮。
而黑衣人死的死,逃的逃,只留下几具尸体。
秦双儿扶着白无双走出粮仓。两人都是满脸烟灰,狼狈不堪。
陆远清点损失,心痛得说不出话。三成粮食,意味着又少活数百人。
“陆师叔。”白无双忽然开口,声音沙哑,“我想学剑。”
“嗯?”
“不是像以前那样,为了好玩,或是为了防身。”少年眼中闪着火光,“我想学能守护书院的剑,学能救人的剑。”
他看向秦双儿:“师叔,您能教我吗?真正的剑。”
秦双儿看着他,看着这个一天天长大、一天天明白责任为何物的少年。她想起了自己的师尊,想起了无敌门的过往。
“好。”她点头,“从明天起,我教你《归一剑章》基础篇。但你要记住——剑心即人心。你的剑能救多少人,取决于你的心有多大。”
白无双重重点头。
夕阳西下时,白辰的牛车回到了青林书院。
他看到了烧焦的粮仓,看到了受伤的守卫,也看到了难民们绝望中仅存的一点期盼。
陆远汇报了今日的一切:城外的冲突、难民的混乱、罗网的袭击、粮仓的损失。
白辰听完,沉默良久。
“老师,临淄那边……”陆远小心翼翼地问。
“荀子答应给粮,各家也会派人来。”白辰道,“但齐国朝堂……指望不上了。”
他走到书院门前,望向桑海城的方向。城门紧闭,守军如临大敌。而在城门外,是黑压压的、望不到头的难民。
“既然他们关上了门。”白辰缓缓道,“那我们就开一扇窗。”
“老师的意思是……”
“传令。”白辰转身,目光坚定,“从今日起,青林书院独立设‘难民司’,统筹所有救灾事宜。凡愿效力者,无论出身,皆可加入。”
“在青松坡以东,开辟新地,搭建永久性居所。组织难民开荒、做工,以工代赈。”
“组建‘书院卫队’,由云阳、秦双儿训练,守护书院与难民营。”
他一字一句:“他们要封锁,就让他们封。我们要建的,是一个不靠官府、不靠施舍,也能活下去的地方。”
陆远听得热血沸腾:“学生明白!”
白辰拍了拍他的肩:“去做吧。记住,我们救的不只是人命,还有人心。”
夜幕降临,书院灯火通明。
白辰站在藏书楼顶,看着山下逐渐成形的难民营地,看着那一簇簇篝火,看着那些在绝境中仍未放弃希望的人。
瘦毛驴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
“老伙计,这条路很难。”白辰轻声道,“但必须走。”
驴铃轻响,似在回应。
远方的黑暗中,东郡方向,隐隐有赤光冲天。
百家议星,歧路已分。
有人选择了关门自保,有人选择了顺天认命。
而青林书院,选择了开窗,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