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又落了下来。
这雨已经连绵了三日,不大,却细密冰冷,像是要把整个桑海都浸透。青林书院东面的荒地上,五十间简易棚屋在雨中默立。昨日才搭好的茅草屋顶,已经被雨水压得有些凹陷。
棚屋区外,已经聚集了黑压压的人群。
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面色枯黄,背着破旧的包裹,或是推着吱呀作响的独轮车。老人蜷缩在树下,妇人紧紧抱着啼哭的婴儿,孩子们赤着脚踩在泥水里,眼神茫然。
这是第一批抵达桑海的东郡难民,约莫五百余人。而根据墨家探子的消息,后面还有十倍、百倍的人正在路上。
“先生,粥熬好了。”孙七娘系着围裙从临时搭建的灶棚出来,脸上沾着烟灰。
白辰点点头:“开始放粥吧。按昨日定的规矩,老弱妇孺先领,青壮最后。”
云阳带着几个大孩子维持秩序。起初难民们还算守序,但当热腾腾的粟米粥被抬出来时,人群开始骚动。几个精壮的汉子挤到前面,伸手就要抢勺。
“排队!排队!”王二狗站在凳子上大喊,声音却被淹没在嘈杂中。
眼看就要发生哄抢,一道青色身影忽然出现在粥棚前。白辰只是站在那里,目光平静地扫过人群。没有呵斥,没有威压,但那些挤在前面的汉子却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诸位远道而来,皆是受苦之人。”白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书院粮米有限,但既开此门,便会尽力让每个人都有口吃的。只是若有人想多占,让后面的人饿着……那今日这粥,谁也喝不成。”
他顿了顿:“白某在此保证,只要书院还有一粒米,就不会看着诸位饿死。但请诸位也守书院的规矩——让老人、孩子、妇人先吃。”
人群中,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颤巍巍跪下:“多谢先生……多谢先生……”
有人带头,更多人跟着跪下。那几个抢在前面的汉子涨红了脸,默默退到后面。
放粥开始了。每人都能领到一碗不算稠但热气腾腾的粥,还有一个杂粮饼子。对饿了几天的人来说,这已是珍馐。
王二狗和春丫负责给孩子们分饼。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孩接过饼子,没有立刻吃,而是小心地掰成两半,将大的一半塞进怀里。
“你怎么不吃?”春丫柔声问。
男孩抬头,脏兮兮的脸上有一双清澈的眼睛:“留给阿娘……阿娘病了,走不动,在后面……”
春丫眼眶一红,又拿了一个饼塞给他:“这个给你吃。”
男孩愣了愣,忽然跪下磕头:“谢谢姐姐!谢谢姐姐!”
春丫连忙扶起他,转头看向白辰。白辰轻轻点头,她立刻明白——需要派人去接应后面的难民,尤其是病弱之人。
放粥持续了一个时辰。五百多难民,几乎耗尽了书院三日的存粮。陆远看着空了大半的粮仓,眉头紧锁。
“老师,这样下去撑不了几天。”他低声说,“今天来的只是第一批。据探子报,东郡的难民分三路往外逃,往咱们这边的最多,至少有两三万人。”
白辰望着棚屋区那些狼吞虎咽的难民:“能撑几天是几天。李三那边怎么样了?”
“已经带人去山里打猎、采野果了。但入秋天寒,猎物不多。”陆远顿了顿,“另外……城里粮价涨了。”
“涨了多少?”
“三倍。”陆远声音沉重,“而且有价无市。几个大粮商都说没货,但我查过,他们的仓库是满的。”
白辰冷笑:“是等着卖给秦国吧?”
“恐怕是。”陆远点头,“更麻烦的是,城主府今早贴了告示,说为防难民滋事,三日后将关闭城门,只准出不准进。”
“三日后……”白辰眼神一凝,“那就是难民潮抵达桑海城下的时候。田襄这是要把难民全挡在城外。”
“老师,咱们要不要……”
“先看看。”白辰摆手,“当务之急是粮。你去联络农家,看能不能从其他城池调粮。价钱好说,书院还有些积蓄。”
陆远应声离去。白辰转身正要回书院,忽然听见棚屋区传来惊呼。
“二狗!是你吗二狗?!”
一个头发蓬乱、衣衫破碎的中年妇人踉跄着冲过来,一把抓住正在收拾粥桶的王二狗。
王二狗愣住了,盯着妇人看了许久,才颤抖着喊出:“……三婶?”
“真是二狗!”妇人嚎啕大哭,“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王二狗扶着几乎虚脱的妇人坐下,春丫连忙端来热水。妇人姓刘,是王二狗父亲堂弟的妻子,家住东郡靠北的王家村。
“三婶,我爹我娘呢?村里其他人呢?”王二狗急问。
刘氏喝了口水,眼泪又涌出来:“死了……都死了……”
她断断续续说起经过。
流星坠落那夜,王家村虽离坠星地有二十多里,但地震还是震塌了半村房屋。村民们本打算逃难,可第二天一早,秦军来了。
“不是普通的秦兵……”刘氏眼中满是恐惧,“他们穿黑甲,拿的刀会发光……见人就杀,说是清理‘魔染’……你爹带着男人们拦在村口,让他们先杀……我和你娘,还有几个妇人孩子从后山跑……”
她说到此处,浑身发抖:“我回头看了一眼……你爹他……他被一把黑色的刀……劈成了两半……”
王二狗如遭雷击,瘫坐在地。
“后来呢?”白辰沉声问。
刘氏哽咽道:“我们跑了三天三夜,路上又遇到……怪物。”
“怪物?”
“像是人,又不是人。”刘氏声音发颤,“浑身长红毛,眼睛是红的,见活物就咬……我亲眼看见李家的嫂子被她男人咬了……然后她也开始长红毛……”
白辰与匆匆赶来的秦越人对视一眼。秦越人面色凝重:“是魔气侵蚀过深,失了神智。”
“这种‘病人’多吗?”白辰问。
“多!”刘氏道,“越靠近坠星地越多。我们那一队原本三十多人,到桑海时只剩八个……其他人不是病死,就是变成了怪物。”
她忽然抓住王二狗的手:“二狗,你弟……你弟可能还活着!”
王二狗猛地抬头:“石头他……”
“逃难时走散了。”刘氏道,“但我听后面来的人说,有队难民在苍龙山那边遇到了山贼,被一个会使剑的少年救了……那少年十四五岁,左脸有颗痣……”
王二狗霍然起身:“是石头!他跟我学过几招剑法!”
白辰按住他的肩:“别急。苍龙山离此百余里,若真是石头,他会往桑海来的。”
正说着,远处忽然传来马蹄声。一队约二十人的骑兵从桑海城方向疾驰而来,领头的正是城主府师爷。他们在棚屋区外勒马,师爷居高临下地扫视难民,尖声道:
“奉城主令!城外聚集不得超过五百人!已有者登记造册,不得再增!后续难民,一律不得入桑海地界!违者以流寇论处!”
难民们一片哗然。
“大人!我们都是齐国百姓啊!”
“我爹娘还在后面,求您让他们进来吧!”
“孩子病了,需要大夫……”
哀求声、哭声此起彼伏。师爷却面不改色:“这是为桑海安危着想!尔等速速散去,莫要聚众闹事!”
他身后骑兵亮出刀枪,寒光闪闪。
白辰上前一步:“师爷,这些人都是齐国子民,如今遭难投奔桑海,城主府不施援手也就罢了,还要驱赶他们?”
师爷见是白辰,皮笑肉不笑:“白先生,您是好心,但也要体谅城主的难处。桑海城小粮少,如何养得起这成千上万的难民?况且,万一难民中混有疫病者,传入城中,那可是滔天大祸!”
“既怕疫病,就该设医棚诊治,而非一味驱赶。”白辰冷声道,“书院已开始收治病人,若城主府愿出粮出药,白某可组织医家弟子全力防治。”
师爷干笑:“先生说笑了,府库空虚,哪有余粮余药?城主说了,书院要救人,那是书院的事,但莫要牵连桑海城。”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白先生,听我一句劝,您把这些难民打发走吧。有些人……您惹不起。”
这话已是赤裸裸的威胁。
白辰盯着他:“若白某不听劝呢?”
师爷脸色一沉:“那后果自负。”
说罢调转马头,带着骑兵扬长而去,只留下满地烟尘和绝望的难民。
“先生……”王二狗红着眼眶,“我爹娘死了,弟弟生死不明,现在连桑海都不让我们进……我们这些老百姓,到底做错了什么?”
白辰沉默地看着那些绝望的面孔。老人麻木的眼神,妇人空洞的哭泣,孩子茫然的表情——这乱世,百姓何辜?
“二狗,去告诉你三婶和所有人。”他缓缓道,“书院地方不够,但青松坡这片山地,还能搭更多棚屋。愿意留下的,书院管饭。不愿意的……也不强求。”
王二狗扑通跪下:“谢先生!”
消息传开,难民中响起压抑的哭声。许多人朝着白辰的方向跪下磕头。
但白辰心中并无喜悦。他看着书院粮仓的方向,知道陆远带回的绝不会是好消息。
果然,傍晚时分,陆远回来了,脸色难看。
“老师,农家那边……也难。”他低声道,“各地粮商都在囤粮,说是秦国高价收购。齐王下令各城‘酌情赈灾’,但粮款迟迟不到。我跑了三家农家,只买到两百石粮食,还是高价。”
“够几天?”
“按今日这般消耗,最多五日。”陆远顿了顿,“而且……我回来时,发现有人在跟踪。看身手,是罗网的人。”
白辰并不意外:“他们是想摸清咱们的粮道,然后断掉。”
“那怎么办?”
白辰望向窗外渐暗的天色:“明日我亲自去一趟临淄。”
“老师不可!”秦双儿急道,“如今路上不太平,罗网定会设伏!”
“他们拦不住我。”白辰平静道,“况且,有些事必须当面和荀子、田单说清楚。齐国再这么下去,亡国就在眼前。”
他看向陆远:“我走后,书院由你主事。记住三点:第一,难民继续收,但每日口粮减半,掺些野菜树皮。第二,严密防范,尤其粮仓和水源。第三……”
他顿了顿:“若有人强攻,不必留情。”
这话说得平静,却让陆远心中一凛。他知道,老师是真动了杀心。
夜深了,棚屋区点起了几堆篝火。难民们围着火堆取暖,火光映着一张张疲惫的脸。
白无双坐在书院围墙上,远远望着那些火光。秦双儿陪在他身边。
“双儿师叔,那些人……为什么这么苦?”少年忽然问。
秦双儿沉默片刻:“因为世道不好。”
“世道为什么不好?”
“因为有人想长生,有人想争霸,有人想得到不属于自己的力量。”秦双儿轻声道,“而普通人,就成了代价。”
白无双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能握剑,能引动连他自己都不完全理解的剑意。可今天看到那些难民,他第一次觉得,剑再利,也斩不断这世间如潮的苦难。
“我在想……”他喃喃道,“如果我很强很强,强到能改变一切,是不是就能让他们不这么苦?”
秦双儿转头看他。火光在少年眼中跳跃,那眼神里有迷茫,有悲悯,还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决意。
“无双。”她认真道,“老师说过,力量是手段,不是目的。你想用力量做什么,比力量本身更重要。”
白无双似懂非懂,但重重地点头。
远处棚屋区,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大喊:“有病人发狂了!”
白无双和秦双儿对视一眼,飞身掠去。
一处棚屋外,几个青壮正按着一个中年汉子。那汉子双目赤红,口中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力气大得惊人,竟将按着他的两人甩开。他的脖子上,赫然长着几块红斑。
“让开。”秦越人快步赶来,手中银针闪烁。
可那汉子忽然暴起,直扑向旁边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
电光石火间,一道剑光掠过。
不是秦双儿的剑,也不是云阳的拳——是白无双。
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拔了剑。只是看到那妇人惊恐的脸和婴儿啼哭的瞬间,体内某种东西被触动了。十道剑意中,最沉静厚重的「厚德载物」自行流转,化作一道土黄色的剑影,轻轻挡在了妇人身前。
发狂的汉子撞在剑影上,如撞山岳,踉跄后退。
秦越人趁机一针刺入他后颈。汉子闷哼一声,软倒在地。
四周一片寂静。难民们惊惧地看着白无双,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能发出奇异剑光的少年。
白无双握着剑的手在微微颤抖。这不是他第一次用剑,却是第一次用剑……救人。
“别怕。”他收起剑,对那惊魂未定的妇人轻声道,“没事了。”
妇人愣愣地看着他,忽然抱着婴儿跪下:“谢……谢谢小仙人……”
白无双慌忙扶她:“我不是仙人……我只是书院的学生。”
他转头看向被制住的汉子。秦越人正在施针,眉头紧皱:“魔气入心,救不回来了。只能让他走得……少些痛苦。”
银针刺入几处大穴,汉子的抽搐渐渐停止,眼中的红光也淡去。最后时刻,他恢复了片刻清明,看向周围的难民,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白无双读懂了那口型。
是“谢谢”。
汉子咽了气。秦越人长叹一声,让人用草席裹了,抬去远处火化——这是白辰定的规矩,死于魔气者必须火化,以防扩散。
白无双站在火光旁,看着那具遗体在烈焰中化为灰烬。他忽然想起白天那个把饼留给母亲的男孩,想起王二狗死去的父母,想起刘氏描述的惨状。
心中有什么东西,在悄然生根。
回书院的路上,他问秦双儿:“师叔,如果有一天,我必须用剑杀人……该怎么办?”
秦双儿脚步一顿:“你想听真话吗?”
“想。”
“那就记住。”秦双儿看着他,“剑不轻出,出必问心。若为守护而杀,那便无愧;若为私欲而杀,那便是魔。”
她顿了顿:“无双,你今日这一剑,救了一对母子。这很好。但你要知道,乱世之中,只救一人两人是不够的。你要找到能救更多人的‘道’。”
白无双默默点头。
他们回到书院时,白辰的房间还亮着灯。窗纸上映出他伏案书写的身影。
“老师在写什么?”白无双小声问。
陆远不知何时出现在廊下,轻声道:“给临淄各位大人的信,还有……《救疫要略》。老师把他所知的所有防治疫病之法都写了下来,让医家弟子抄录传播。”
他看着那窗上的剪影,眼中满是敬意:“老师常说,医一人为医,医天下为道。他这是在……传道。”
白无双站在雨中,望着那盏孤灯。
雨丝细密,灯火温暖。
这一夜,桑海城外,数千难民在寒雨中蜷缩。
这一夜,城主府内,田襄与黑齿密议到三更。
这一夜,百里之外,更多的难民正挣扎在生死路上。
这一夜,青林书院那盏灯,亮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