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一章 西南土司改制 - 流官之议
紫禁城的清晨,总是伴随着一种庄严而肃穆的宁静。天光透过巨大的窗格,洒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反射出柔和而冷冽的光。崇祯皇帝朱由检并未急于处理堆积如山的奏疏,他独自一人站在御案之后,目光却越过了层层叠叠的宫殿楼阁,仿佛穿透了时空,凝视着千里之外那片名为“西南”的广袤而崎岖的土地。
那里,是帝国新近纳入版图或长期鞭长莫及的区域。自平定陕北流民之乱,肃清阉党,再到东征台湾,北逐罗刹,大明的铁蹄几乎踏遍了四方。然而,唯独西南,这片被崇山峻岭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土地,始终像一枚嵌入帝国肌体的异质碎片,虽已被强行嵌入,却依旧带着原始而顽固的脉动。
“啪!”
一声轻微的脆响,打断了崇祯的沉思。他转过头,看到王承恩小心翼翼地走进来,手中捧着一个紫檀木的方盒。
“陛下,云南沐王府的八百里加急。”王承恩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恭敬而平稳。
崇祯点点头,接过方盒,指尖触碰到那冰凉坚硬的木质,心中便已了然。他挥退王承恩,亲手打开了盒子。里面没有冗长的文书,只有一份薄薄的、却用火漆严密封装的奏报,以及一小撮颜色驳杂的黑色粉末。
他展开奏报,字迹潦草而急切,出自沐王府一位家将之手。内容令人心惊:云南曲靖府,世袭土司安民爵,因不满朝廷此前数次对其私扩庄园、私设关卡的警告,竟悍然煽动其治下数万彝苗部众,攻杀了前来查勘的朝廷命官,并劫掠了邻近州县的粮仓,公然竖起了反旗。更为恶劣的是,奏报末尾提到,安民爵竟派人联络了广西、四川交界处的数个大小土司,意图歃血为盟,共抗王化!
崇祯的指尖轻轻捻起那撮黑色粉末,凑到鼻尖,一股辛辣刺鼻的气味传来。他瞳孔微缩,这是硝石,而且是品质极高的硝石。一个土司,竟敢私藏军用物资,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不知死活。”崇祯缓缓吐出四个字,声音低沉,却带着一股冰冷的杀意。他并非没有预料到这一天。西南土司,盘踞一方,世享爵禄,却视朝廷法度为无物。他们就像一颗颗定时炸弹,平日里相安无事,一旦中央权威稍有松动,便会引爆。之前的几次小规模叛乱,都被他以雷霆手段迅速敉平,但那只是治标,而非治本。
他走到巨大的地图前,目光锁定在西南那片区域。一个个土司的名字,如同一个个独立的王国,散落在连绵的群山之间。大明对这里的统治,向来是间接而脆弱的。历代皇帝对此头痛不已,却又无可奈何。因为根深蒂固的“以夷制夷”和“土司世袭”祖制,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捆住了帝国的手脚。
但现在,这道枷锁,该由他来打破了。
崇祯的眼中燃起一簇炽热的火焰。这不是为了征服,而是为了整合。他要的不是在地图上多几个地名,而是要让这片土地上的每一寸山河,都真正姓“朱”,都流淌着帝国的血液。他要将那些桀骜不驯的土皇帝,变成他麾下忠于职守的流官。这是一场比平定叛乱更艰难、更深刻的革命。
他转身,对殿外沉声道:“来人,传旨,明日卯时三刻,御门听政,议西南叛乱及善后事宜。命内阁、六部、都察院、翰林院主官,及徐光启、孙传庭、方若琏等,务必出席。”
“奴婢遵旨!”殿外传来太监尖细的应答声。
……
次日,天光微熹,紫禁城午门广场上已是庄严肃穆。数百名朝臣按品级序列,肃立于丹墀之下。今日的阵仗,比往日更为隆重,气氛也格外凝重。几乎所有能参与核心决策的重臣都到了,他们都能感觉到,今天的议题,将关乎帝国西南边陲的未来,甚至可能动摇国本。
卯时三刻,景阳钟响,金钟玉磬之声回荡在皇城内外。
“御——门——听——政——”
随着传胪官一声高亢的唱喏,龙椅之上,崇祯皇帝朱由检身着常朝衮服,威严地俯视着下方。
“诸卿,”崇祯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昨日,云南八百里加急,安民爵反了。朕想知道,这是谁的错?”
他一开口,便直指要害。
内阁首辅温体仁出列,躬身道:“陛下,此乃边远之地,蛮夷顽劣,不通王化所致。非朝廷之过,亦非臣等失职。当务之急,是发大兵征剿,以儆效尤,平定叛乱。”
这是标准的保守派论调。以安抚为主,以征剿为辅,维持现状。
崇祯冷笑一声:“温卿此言,朕不认同。若只是蛮夷顽劣,为何历朝历代,西南皆叛?为何朕登基至今,大小叛乱此起彼伏?难道都是‘蛮夷之过’?”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扫过群臣:“朕以为,根源不在于‘蛮夷’,而在于我大明的制度!在于这沿袭百年,早已弊病丛生的‘土司制度’!”
“土司制度?”兵部尚书孙传庭皱眉出列,“陛下,土司制度,乃太祖皇帝定下,用以羁縻边远,有其历史合理性。贸然废除,恐引起更大混乱。”
“合理性?”崇祯的语气陡然转厉,“孙卿,你镇守西北,可知什么是真正的‘羁縻’?那是朝廷拿钱粮、拿官爵,去喂养一群白眼狼!他们不服王化,不纳赋税,拥兵自重,私设刑狱,甚至勾结外敌!我大明的法律,对他们而言不过是废纸一张!他们的子民,对我大明而言,也非我子民!”
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掷地有声。许多年轻官员面露激愤,连一些老臣也陷入了沉思。
温体仁连忙反驳:“陛下,此言过矣!废除土司,改派流官,此举风险极大。我朝官员,多系中原人士,不习山地水土,不谙蛮夷风俗,强行派入,恐激起更大民变。且土司皆有兵权,一旦朝廷收其权,彼等必反,届时边患将永无宁日!”
“难道不废除,他们就不会反了吗?”崇祯反问,声音冰冷,“朕给你们看一样东西。”
他拿起御案上那份从云南送来的奏报,以及那撮硝石粉末,展示给众人。“安民爵,私藏军火,勾结邻司,意图谋反。这便是你们的‘羁縻’之道!养虎为患,终有一日,会噬了你们自己!”
崇祯的目光转向徐光启:“徐爱卿,你曾游历四方,见多识广。以你之见,当如何?”
徐光启出列,躬身道:“陛下圣明。臣以为,土司制度,确实是弊大于利。臣在南洋、在西域,见过许多地方,皆因有贤能官吏治理,而民富国强。我大明人才鼎盛,若能选派贤能之士,前往各地,推行教化,发展农商,严明法纪,不出三代,必能化夷为夏,使我大明版图,真正融为一体!”
“说得好!”崇祯赞许地点点头,“所以,朕意已决!朕将在云贵、川湘、广西等土司聚居之地,推行‘改土归流’之策!”
“改土归流”四字一出,满朝哗然!
温体仁脸色煞白,他知道,这道政令一旦推行,便是挖走了无数世袭贵族的根基,动了整个官僚体系的奶酪!
“陛下!万万不可!”温体仁嘶声力竭地喊道,“此乃动摇国本之举!会引发天下大乱的!”
“乱?”崇祯的目光扫过他,带着一丝怜悯与不屑,“朕看,不动此刀,天下才会大乱!朕意已决,不必再议。李若琏。”
“臣在!”锦衣卫指挥使李若琏出列。
“朕命你,即刻秘密调动京营精锐,化整为零,潜入云贵、四川各地。朕不是要你现在就动手平叛,而是要你控制住那些最顽固、最凶悍的土司的兵权和粮道。朕给你三个月时间,务必完成布控。三个月后,朕会再派一位能臣,前往主持大局。他的政令,你要全力配合!”
李若琏眼中精光一闪,单膝跪地:“臣,遵旨!”
崇祯转向孙传庭:“孙卿,你西北初定,朕给你加一道差事。挑选三千精锐边军,伪装成商队、移民,开赴广西、湖南,名为屯垦,实为策应。朕要你和若琏,一明一暗,互为犄角,将西南这片棋盘,牢牢掌控在朕的手中!”
“臣,遵旨!”孙传庭抱拳领命,眼中闪烁着兴奋与战意。对他而言,这无异于一个开疆拓土,建立不世之功的绝佳机会。
“至于那些安分守己,愿效忠朝廷的土司,”崇祯的声音缓和了一些,“朕既往不咎,可保留其虚衔,赐予俸禄,令其安享晚年。朕要的,不是血流成河,而是让他们心悦诚服地,将权力交出来。这,才是真正的武功!”
他重新坐回龙椅,目光扫视全场,一字一句地说道:“朕今日,不是在与诸卿商议,而是在告知。一个月之内,朝廷将会颁布《改土归流诏》。所有被选定地区的土司,必须交出印信、兵符、土地名册。违令者,视为反叛,朝廷将发大军征讨,绝不姑息!”
“至于那些鼓吹‘祖宗之法不可变’,试图阻挠新政的官员,”崇祯的声音冷得像冰,“朕劝你们想清楚。是跟朕一起,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还是为了维护少数人的私利,成为历史的罪人?”
这句话,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头。温体仁面如死灰,瘫软在地。其他官员,无论是支持还是反对,都清楚地认识到,皇帝的意志,已经化作不可更改的国策。一场席卷西南,乃至影响整个帝国权力结构的巨大风暴,已经正式拉开了序幕。
退朝的钟声响起,官员们默默地走出午门。阳光照在身上,却无人感到温暖。他们知道,从今天起,这个帝国,将不再是他们熟悉的那个帝国了。而那个坐在紫禁城深处的年轻皇帝,也再也不再是那个需要他们小心伺候的信王,而是一个敢于向千年积弊亮出獠牙的、真正的帝王。
紫禁之巅,崇祯凭栏远眺。南方的天空,似乎有一丝阴霾。他知道,一场大战,即将来临。但他心中,却没有丝毫畏惧,反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豪情。
他要做的,不仅仅是平定叛乱。
他要做的,是彻底重塑这片土地的灵魂。
让“流官”二字,取代“土司”,成为大明西南永恒的印记。让帝国的光辉,照耀到每一座大山,每一条河流。
这,才是再造大明的真正含义。